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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谁惹你生气了?”

屏风后的宋昭宁听见来人说话,忙拢好了衣裳走出来,“秦哥哥?”

她点了烛台,二人在外间坐下,“不是说还得两日么?怎么今日回京了?”

宋昭宁瞥了窗外一眼,“你是偷偷溜回来的?”

一袭墨色夜行衣立在外间,月光勾勒出他清瘦的轮廓。束发的绸带被夜风拂起,掠过线条分明的下颌。

“是。”秦洛书兀自灌下一杯冷茶,“后日面圣,待会儿我还得返回郊外。你的信,我收到了。兹事体大,总得寻机会提前见你一面。如何?”

他打量一圈主屋,“今日没打扰你吧?”

秦洛书其实甚少擅闯她的闺房,只因事态紧急,今夜不得不见上一面,才出此下策。

他乃南梁太傅嫡孙,梁亡时年方二十二。

霍城煜惜其才学,三顾茅庐方得入仕,今官拜御史中丞。

朝中只道他是迫于时势归顺,却不知那袭紫袍下始终藏着梁宫旧制的里衣。

自宋昭宁垂髫之年,他便以侍读之名伴其左右。如今明面疏离,暗里却仍是长乐公主最锋利的那把袖中剑。

宋昭宁莞尔,“叫你笑话,你知我养着他们是做什么的。”

长乐名声在外,秦洛书自然知她用意。

但到底没想过,她已经……

宋昭宁也没在他跟前提过。

她切入正题,“桐州府军备有缺口,秦哥哥便按照我说的法子,呈上御前即可。”

“此计可周全?”

“自然。”她道,“军备亏空本就是实情,谈不上欺君。你只需握紧真实的账目,往上递的数目只管虚着报。这军中上下,兵部内外,自有人会跳脚。”

此番秦洛书巡桐州府,便是查出粮草军饷与账册不符,短缺至少三成。

宋昭宁的意思是,往御前只管朝五成来报。

见秦洛书拧眉细思,她补充道,“你且将数目往高了报,背后之人自会连夜做手脚。接下来再顺理成章提出实际账目与你所报之数对不上,那人必会请陛下再度遣人彻查——届时,才是一网打尽之时。”

秦洛书思虑半晌,“那彻查之人,你可有人选?”

宋昭宁笑了笑,“有倒是有,不过得看朝中谁先跳脚。秦哥哥,未免陛下疑心,彻查之人不可由你举荐。”

“那便按你说的办。”

“今日你来得正好。”话落,宋昭宁起身转入内间,取了《逝梦京华卷》出来,“我已验过,是陈先生真迹。此物,你收好。”

秦洛书缓缓将画卷展开,“哪儿来的?胆子不小,还敢贴身藏着?就不怕被谁卖了。”

“是我府里的面首寻来的。”宋昭宁道,“我困在公主府,在圣前更不得妄议朝政。而你身为御史中丞,深得陛下信重。此物交予你,便是要你择机而动。”

秦洛书颔首将画卷收好,藏入怀中。

烛火摇曳间,他的目光落在宋昭宁微蹙的眉间。

昔年那个提着裙角在梁宫阶前扑蝶的少女,如今指尖沾着的墨,一笔一划皆是算计。

他看着她垂眸时睫毛投下的阴影,恍惚又见那年上元节,她踮脚取花灯的模样——只是如今灯灭了,她眼底的光也淬成了冰。

“看什么?”宋昭宁摸着脸,“我脸上有字不成?”

秦洛书收回目光,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衣摆的暗纹。

“时值酷暑,殿下额间浸了汗。”他温声道,从袖中取出一方素帕递过去。

帕角绣着一枝极小的杏花,是当年梁宫尚在时,她随手画给他的花样。

宋昭宁接过帕子,却只是捏在手里,没有去擦。

她抬眸看他,忽然笑了,“秦大人如今位高权重,倒还记得这些小事。”

“臣记性一向很好。”他看着她手里的绢帕,“臣还记得,殿下十岁那年,不愿读书。被先皇后罚抄《诗经》,还打翻了砚台,墨汁溅了满袖。您一边抄一边哭,眼泪把字迹都晕开了。”

她神色微顿,随即垂下眼睫,“陈年旧事,提它做什么。”

“只是突然想起罢了。”案上烛火轻晃,火光映得他眉目愈发温润,“臣只愿,早日助殿下达成夙愿,好让您不必再戴着这副假面度日。”

宋昭宁指尖一紧,“秦洛书。”

“臣在。”

“你逾矩了。”宋昭宁倏然起身,“时辰不早,秦大人该回了。”

秦洛书也随之站起,他比她高出许多。

此刻低头看她,眼底情绪翻涌又平息,“殿下可还记得,那年您及笄,臣送您的贺词?”

她别过脸去:“不记得了。”

及笄那年,南梁覆灭。她亲眼见父皇被长剑穿心,母后饮鸩而亡。

血淋淋的真相,是她永夜般的梦魇,更是刻进骨髓的沉重枷锁。

“臣说——”秦洛书的声音很轻,“愿殿下此生,不染愁绪,眼底长存少年光。”

宋昭宁抬眸,却见他已退后一步,端正行礼,“臣告退。”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黑夜中,宋昭宁才缓缓松开紧握的手。

素帕飘落在地,那枝杏花沾了尘土,像被雨水打残了一般。

她望着帕子,忽然想起那年上元夜。

小小的她扯着秦洛书的袖袍,奶呼呼道,“秦哥哥,你会永远陪我玩吗?”

少年秦洛书提着灯跟在她身侧,温声细语,“小殿下,我会。”

但往昔不可追忆,国破家亡之下,少女宋昭宁早已陪着父皇母后死在当年的梁宫。

今夜,秦洛书说的每一句话都像钝刀,一点点剖开她这些年筑起的壳。

又露出些许鲜红的血肉出来。

秦洛书站在树影暗处,望着天边一弯冷月。

他知道她不会追出来——就像当年梁宫大火,她头也不回地奔向齐军,而他被侍卫死死按在原地,只能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浓烟里。

他心口那道伤从未愈合,却仍执拗地朝她张开双臂——誓要护她在梁宫阶前扑蝶的明媚,也护她如今染血的锋芒。

最后一声无声叹息淹没在夜色中,随着秦洛书的身影消失。

宋昭宁坐在房内,深吸一口气,然后就着烛火将素帕点燃。

火苗方一舔过素帕一角,便被人夺去。

那人伸手,一只臂膀把她圈入怀中,另一手灭了素帕火苗抖在她面前。

“小公主,喊谁情哥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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