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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天光破晓,几缕稀薄的、带着凉意的晨光,艰难地挤进茅屋的缝隙。空气里,药味和血腥气似乎被一夜的沉淀稀释了些许,反倒被一种更清冽的泥土草木气息悄然取代。

草席上,小华佗的呼吸声清晰地传入秦凡耳中。不再是那种令人揪心的、如同拉锯般的哮鸣和急促喘息,而是变得平稳、深长了许多。虽然依旧带着些许痰音,但频率和深度已接近正常!偶尔一两声低咳,也不似先前那般撕心裂肺,更像是清理喉咙的轻嗽。他蜷缩在旧衣里,苍白的小脸在晨光中透出一层极淡的、属于生机的红润,眉头舒展,睡得沉静安稳。

肺炎的急性期,终于熬过去了!

秦凡靠墙坐着,心中那块悬了几天的大石终于重重落地。后脑的钝痛和眩晕感依旧顽固地盘踞着,每一次心跳都带来沉闷的撞击,但神智却比昨日清明许多。胃里那碗米油带来的暖意早已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强烈的、令人心慌的饥饿感,以及一种因失血和虚弱导致的、深入骨髓的冰冷。身体的每一处关节都在叫嚣着酸痛和无力。

他艰难地动了动手指,试图撑起身体。仅仅是这个微小的动作,便让他眼前金星乱冒,冷汗瞬间从额角渗出,喘了好几下才勉强稳住。这具身体,比他预想的还要虚弱。头部的重创加上失血,绝非几日静养就能恢复。

“大郎?” 华母被细微的动静惊醒,猛地抬起头。她枯槁的脸上刻着浓重的疲惫,但看到秦凡试图起身,浑浊的眼中立刻涌上焦虑,“别动!快躺好!你的伤……”

“娘……我没事……” 秦凡的声音依旧嘶哑,带着掩饰不住的虚弱,他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些,“元化……他好多了。”

华母这才将目光转向幼子。当看到小华佗那平稳的睡容和脸上久违的淡淡血色时,她枯槁的脸上瞬间绽放出一种近乎虔诚的狂喜!她几乎是扑到草席边,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极其轻柔地抚摸着幼子温热的脸颊,确认着这真实的触感。眼泪无声地滚落,但这一次,是纯粹的、失而复得的喜悦。

“老天爷……老天爷开眼……” 她喃喃着,声音哽咽。

短暂的喜悦过后,更沉重的现实如同冰冷的潮水,重新漫上心头。华母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墙角那半袋粟米。口袋已经瘪下去一小块。昨夜煮粥、撇米油,耗费了不少。这点粮食,在三个都需要营养补给的病弱之人面前,显得如此单薄可怜。她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衣角,眼神里充满了对未来的茫然和深切的忧虑。

秦凡将母亲的神色尽收眼底。他知道,不能再躺下去了。生存的危机,就在眼前。

“娘……” 他再次开口,声音虽弱,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您……今天……得出去……找吃的。”

华母浑身一震,猛地回头看向长子,眼中充满了恐惧和抗拒:“出去?不……不行!大郎,你的伤……元化他……还有那些人……” 族老和村民的阴影,如同噩梦般笼罩着她。

“元化的病……过了最凶险的时候……按时……喝药……静养就好……” 秦凡的目光扫过墙角那堆晾干的桑白皮和鱼腥草根(蕺菜根),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我的伤……是皮肉……躺……躺不好的……得……吃东西……活动……慢慢养……”

他顿了顿,迎向母亲惊恐的目光,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沉重的安抚和不容置疑的决断:“那些人……暂时……不敢怎样……老叔公他们……送粮……就是……态度……” 他用最朴素的语言点出那半袋粟米背后的潜台词——暂时的“和平协议”。

华母的嘴唇哆嗦着,眼神剧烈地挣扎。长子的分析如同冰冷的现实,击碎了她最后一丝逃避的幻想。家里确实没粮了。她看看靠墙而坐、脸色苍白如纸的长子,再看看草席上虽有好转、但依旧瘦弱不堪的幼子……一种属于母亲的、被逼到绝境的狠劲,终于从她眼底深处迸发出来。

“……好。” 这个字,仿佛是从她喉咙深处硬挤出来的,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她猛地站起身,不再犹豫,“娘……娘去寻!”

她找出那个破旧的荆条筐,又从灶台边拿起一把磨损得厉害的旧柴刀。临出门前,她又深深地看了一眼两个儿子,目光里充满了不舍和担忧。

“娘……” 秦凡在她推门之前,艰难地补充道,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田埂……水沟边……叶子像……鸭掌……开小黄花的……叫……婆婆丁……还有……叶片厚实……锯齿边……掐断……有白浆的……叫……苦菜……能……能吃……煮汤……或……焯水凉拌……”

他尽可能用最形象、这个时代可能存在的名称描述蒲公英(婆婆丁)和苦苣菜(苦菜),强调其可食性。这是他能想到的、在初春时节最容易找到、也相对安全的野菜。

华母脚步一顿,回头看向长子,眼中再次闪过一丝困惑和难以置信。婆婆丁?苦菜?这些都是田边常见的野草,庄里人饿极了也挖来充饥,但大多嫌弃其苦涩难咽,而且……有些野草吃了会拉肚子甚至中毒!长子怎么知道这些能吃?难道又是……?

秦凡迎着她的目光,平静地点了点头��只说了两个字:“手札。”

又是那虚无缥缈的“祖先手札”!华母的心猛地一跳,但此刻,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她不再追问,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将“婆婆丁”、“苦菜”这两个名字牢牢记在心里,然后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瘦小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外初春料峭的晨雾里。

茅屋里再次安静下来。只剩下小华佗平稳的呼吸声和灶膛里灰烬冷却的细微声响。

秦凡靠在冰冷的墙上,闭上眼,积攒着体力。饥饿感如同无数小虫啃噬着胃壁,身体的虚弱和寒冷感让他微微发抖。他必须尽快恢复行动能力,至少要能自理,减轻母亲的负担。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一阵急促而轻快的脚步声,伴随着华母压抑着兴奋的低唤:“大郎!元化!娘回来了!”

门被推开,带着一股清冽的、混合着泥土和青草气息的寒风。华母背着那个破旧的荆条筐,脚步有些踉跄地冲了进来。她枯槁的脸上带着奔跑后的红晕,额头上沾着汗珠和草屑,但眼睛里却燃烧着一种久违的、带着收获喜悦的光芒!

“快看!快看!” 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将荆条筐放下,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

秦凡和小华佗(也被惊醒)的目光同时投向筐内。

筐底铺着一层湿润的泥土。上面堆着的东西,让秦凡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最多的是一种叶片肥厚、边缘带着明显锯齿的绿色野菜——正是他所说的苦苣菜(苦菜)!叶片新鲜水灵,显然刚挖不久。旁边则是一簇簇叶片呈倒卵状披针形、边缘有波状齿、中心抽出花茎、顶端顶着嫩黄花苞的植物——蒲公英(婆婆丁)!还有一些零星的、叶片呈心形的荠菜嫩苗,甚至还有几根细长的、带着嫩芽的野葱!

种类不多,数量也谈不上丰盛,但在这青黄不接的初春,这绝对是珍贵的绿色补充!更重要的是,华母显然是严格按照秦凡的描述去寻找的,筐里没有混杂任何可疑的、可能带毒的野草!

“娘……您……真厉害……” 秦凡看着母亲那张被汗水、草屑和喜悦点亮的脸,由衷地说道。在这个时代,一个不识字、没多少见识的农妇,能如此准确地辨别并带回这些野菜,实属不易。

华母被儿子夸得有些不好意思,枯槁的脸上难得地露出一丝腼腆,但更多的是巨大的成就感。“按……按你说的……找的……田埂上……水沟边……多得很!” 她一边说,一边手脚麻利地将野菜倒出来,分门别类地整理。

小华佗也挣扎着坐起身,好奇地看着地上那堆还带着泥土清香的绿色。他小小的鼻子嗅了嗅,似乎对那略带苦涩的��草气息感到新奇。他伸出依旧没什么力气的小手,想去碰碰那顶着小黄花的婆婆丁。

华母连忙阻止:“元化乖,这还不能吃,娘去洗洗,煮汤喝!”

她抱起野菜,走到盛着凉开水的破陶盆边,极其认真地清洗起来。每一片叶子都仔细揉搓,洗掉泥土和可能的虫卵。这是秦凡反复强调过的“避病气”。

很快,灶膛的火再次燃起。清洗干净的苦菜、婆婆丁和荠菜被投入翻滚的沸水中。清苦的、带着田野气息的味道很快弥漫开来,冲淡了屋内的药味。

当一碗热气腾腾、漂浮着翠绿野菜的清汤端到秦凡面前时,那纯粹的、属于植物的清香,瞬间勾起了他强烈的食欲。汤色清亮,只加了一点点珍贵的盐粒(家里所剩无几)。

秦凡接过碗,小心地喝了一口。略带苦涩的汤汁滑过喉咙,带着田野的清新和微微的回甘。虽然寡淡,但这口热汤下肚,带来的不仅是热量,更是一种实实在在的、来自大地的生命力。

他看向母亲,华母正小心翼翼地吹凉另一碗菜汤,准备喂给小华佗。她枯槁的脸上,汗水未干,沾着草屑,眼神却专注而明亮,充满了对生活的坚韧和希望。

墙角,那半袋粟米静静立着。灶台上,野菜汤的清香袅袅。草席上,小华佗小口喝着母亲喂来的热汤,纯净的眼睛里映着跳跃的灶火。

活下去的根基,不再是虚无的祈祷,而是墙角那半袋沉甸甸的谷物,灶台上这碗热气腾腾的草芥之实,以及母亲那双沾满泥土、却始终不曾放弃的、粗糙的手。

薪火传递,亦需草芥为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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