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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族老那深色麻布袍子带起的最后一丝寒意,终于被初春渐暖的日头驱散。柴门紧闭,茅屋内却弥漫着一种劫后余生的、近乎虚脱的沉寂。华母瘫坐在地,粗陶碗的碎片和泼洒的野菜粥狼藉一片,她浑然不觉,枯槁的身体筛糠般抖着,压抑的呜咽声从紧捂的指缝间溢出。小华佗被母亲巨大的恐惧感染,小脸煞白,紧紧抓着母亲的衣襟,纯净的眼中充满了懵懂的惊惶。

秦凡靠在冰冷的泥墙上,后脑伤疤的悸痛如同余震,一阵阵冲击着眩晕的意识。冷汗浸透单衣,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刺骨的寒意。刚才那场用“黄泉异象”和“刻骨记忆”编织的豪赌,几乎榨干了他残存的精力。他闭上眼,剧烈地喘息,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泥土腥气。

赌赢了,暂时。族老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忌惮和阴鸷,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随时可能落下。这“死而复生”、“幽冥赐法”的身份,是一把双刃剑,能逼退宵小,亦能引来更大的灾祸。

但眼下,活下去,比恐惧更重要。

“娘……” 秦凡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强弩之末的虚弱,“没事了……暂时……没事了……”

华母的呜咽声顿了顿,抬起泪痕狼藉、布满惊惧的脸,茫然地看着长子。

“水……给我……点水……” 秦凡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干涸的喉咙如同火烧。

华母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爬起来,顾不得地上的狼藉,踉跄着冲到盛放凉开水的陶罐边,舀了半碗水,颤抖着递到秦凡唇边。

冰凉的水滑过灼痛的喉咙,带来一丝微弱的清明。秦凡润了润干裂的嘴唇,目光扫过墙角那空空如也的石臼和所剩无几的雄黄粉。

“避瘟囊……” 他喘息着,声音压得极低,“不能……再做了……”

华母猛地睁大眼睛,枯槁的脸上瞬间血色尽褪,充满了巨大的恐慌:“不……不做了?那……那钱……” 炕席下那九文钱的重量和温热仿佛还在掌心。不做,拿什么活命?

“雄黄……太扎眼……” 秦凡的声音带着深思熟虑后的沉重,“族老……盯上了……再做……就是……祸根……”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窗外,“换……别的……不起眼的……”

“别的?” 华母眼中充满了迷茫和绝望,“还能……换什么?”

秦凡的目光落在灶台边堆放的一小捆晒干的艾草上。这是华母前些天顺手割回来的,本是留着熏蚊子或者煮水泡脚。他脑中飞快闪过《肘后备急方》、《外台秘要》等后世典籍中的零星记载。

“艾绒……” 他缓缓吐出两个字,“搓……搓成……细绒……混上……一点……捣碎的……菖蒲根……还有……苍术粉……” 苍术,乡间田野常见,其根茎干燥后磨粉,气味辛烈,同样有燥湿健脾、辟秽之功,且远比雄黄易得、便宜、不起眼!

“搓……搓艾绒?” 华母愣住了。艾草搓绒她知道,庄里老人关节疼,有时会点着了灸一灸。可这东西,混点菖蒲苍术,就能当避瘟囊卖?

“不卖……囊……” 秦凡的声音带着一种新的思路,“卖……艾条……短艾条……就……手指长……” 他比划着大小,“告诉人……点着了……熏屋子……驱……病气……蚊虫……也能……驱……” 他刻意将“避瘟”弱化为更日常、更安全的“驱虫”和“熏屋”,降低敏感度。

成本更低(艾草、菖蒲、苍术皆可自采),制作更简单(搓艾条比缝香囊容易),功效有据可依(艾灸烟熏自古有消毒避秽之说),更不易被有心人抓住“妖术”的把柄!最关键的是,它指向了更广谱、也更不易被证伪的日常保健需求!

华母枯槁的脸上,绝望的冰层裂开了一丝缝隙。虽然依旧茫然,但长子眼中那份沉静的笃定,如同黑暗中的微弱星火,给了她一丝方向。“好……好……娘……娘去寻苍术……搓艾条……” 她如同抓住了新的救命稻草,立刻行动起来,甚至顾不得收拾地上的狼藉。

生存的齿轮,在短暂的停滞和转向后,再次带着沉重的吱嘎声,艰难地转动起来。

……

几天后,谯县城门。

初春的日头已有几分暖意,夯土城墙在阳光下泛着灰黄的光。城门处人流如织,挑担的农夫、推车的货郎、牵着瘦驴的行商,夹杂着少量穿着葛布或麻衣的平民,在守城兵卒懒洋洋的注视下,缓慢地进出。空气里弥漫着尘土、牲口粪便、汗水和各种货物混杂的复杂气味。

一辆半旧的青篷马车夹在入城的人流中,并不起眼。拉车的马匹毛色暗淡,车辕上坐着一个面色愁苦、穿着半旧葛布短褐的车夫。车厢的布帘低垂着,隔绝了外面的喧嚣。

马车随着人流缓缓通过城门洞的阴影。就在车轮碾过一块凸起的石板时,车身猛地一颠!

“吁——!” 车夫猝不及防,身体被颠得向前一冲,慌忙勒紧缰绳。拉车的马匹也受了惊,发出一声嘶鸣,前蹄扬起!

这突然的变故让周围的人群发出一阵小小的惊呼,纷纷避让。

车厢内,一声压抑的、带着痛苦和巨大烦躁的闷哼响起!紧接着,布帘被一只骨节分明、却异常苍白的手猛地掀开!

一张年轻却写满病容和戾气的脸探了出来。约莫十七八岁年纪,面容本应清秀,此刻却被一种病态的苍白和两抹不正常的潮红所覆盖。眉宇紧锁,细长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眼神锐利而充满不耐,如同被激怒的困兽。他穿着质地尚可的细麻深衣,但衣襟有些凌乱,显然刚才的颠簸让他极为不适。

“混账东西!” 年轻公子对着车夫厉声斥骂,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压抑不住的咳嗽冲动,“怎么驾的车?!想颠死本公子吗?!” 他骂着,又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苍白的面皮因用力而涨得通红,身体蜷缩着,显得异常痛苦。

车夫吓得面无人色,连连告罪:“公子息怒!公子息怒!是……是地上有块石头……”

“咳咳……废物!咳咳咳……” 年轻公子咳得撕心裂肺,几乎喘不上气,额头上青筋暴起,细密的冷汗瞬间渗出。他烦躁地挥着手,似乎想驱散这恼人的咳嗽,动作间,深衣的袖口滑落,露出手腕内侧一片醒目的、如同被无数细小蚊虫叮咬过的红疹!那红疹密集,边缘有些模糊,在苍白的皮肤上显得格外刺目!

“走!快走!咳咳……找个……找个干净地方……歇脚!” 年轻公子一边剧烈咳嗽,一边喘息着命令,声音因痛苦和烦躁而扭曲。

马车重新启动,带着压抑的咳嗽声,汇入谯县城内喧嚣的街市。

离城门不远的一处相对僻静的街角,华母枯槁的身影畏缩地蹲在墙角。她面前铺着一小块洗得发白的粗布,上面整整齐齐地码放着几十根手指长短、颜色深褐、散发着浓郁艾草辛香和淡淡苍术、菖蒲气味的短艾条。旁边立着一块粗糙的木片,上面用烧焦的树枝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字:“华氏艾条,驱虫避秽”。

她的头埋得很低,枯槁的脸上充满了紧张和不安,枯瘦的手紧紧攥着衣角,不敢看路过的行人。卖“艾条”这个主意,比卖避瘟囊更让她觉得心虚和羞耻。这玩意儿,真有人要吗?

就在这时,那辆半旧的青篷马车带着压抑的咳嗽声,缓缓停在了离她不远的街对面。车帘掀开,那面色苍白、眼带戾气的年轻公子,在车夫的搀扶下,极其不适地下了车。他脚步虚浮,眉头紧锁,一边用手帕捂着嘴压抑咳嗽,一边烦躁地打量着四周,显然是想找个地方歇脚。

他的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街角,掠过那些卖草鞋、卖粗陶、卖劣质饴糖的摊贩,最后,落在了墙角那个埋着头、面前只摆着一堆奇怪小棍的老妇人身上。

浓郁而熟悉的艾草辛香,混杂着一种独特的、带着泥土气息的苍术气味,被微风送入他因咳嗽而异常敏感的鼻腔。

年轻公子的脚步猛地一顿!细长的、布满血丝的眼睛瞬间眯起,如同发现了猎物的鹰隼,锐利地钉在华母面前那堆深褐色的艾条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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