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凤那高亢的嗓门在院子里响起,康美婷迫不及待地扶着腰迎出去,声音里是压不住的兴奋:“妈!灵儿给我摸了摸肚子,说咱这孩子至少九斤多呢!”
“九斤?!”王凤的眼睛瞬间像点了两盏油灯,亮得惊人,几步就跨到康美婷跟前,粗糙的手掌隔着衣服就重重拍在儿媳高耸的肚皮上,“哎哟我的老天爷!八九斤的大胖小子!好啊!太好了!我就说我这大孙子有福气!王家祖坟冒青烟了!”她笑得合不拢嘴,仿佛那九斤的金孙已经抱在了怀里,全然没留意到旁边陆灵骤然蹙紧的眉头和欲言又止的神情。
陆灵知道,王凤这一回来,她再说什么“风险”、“去医院”都是自讨没趣,甚至可能被当成晦气。她压下心头的焦灼和无力感,勉强挤出一点笑容:“婶子回来了就好,美婷姐,你好好歇着,我先回去了。”
王凤敷衍地挥挥手:“行,灵儿回吧,辛苦你了啊!”心思早就全扑在“九斤多的大孙子”的狂喜里了。
晚饭是简单的玉米糊糊和咸菜。林桉吃得很快,扒完最后一口糊糊,放下碗筷,声音低沉:“我晚上出去一趟,不用等我。”说完,也不等周芸和陆灵回应,起身就往外走,背影很快消失在渐浓的暮色里。
周芸和陆灵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疑惑,但谁也没多问。只当他是地里还有什么要紧活没干完,趁着晚上凉快去拾掇。
夜里,陆灵躺在硬邦邦的土炕上,听着窗外偶尔的虫鸣和周芸均匀的呼吸声,却毫无睡意。白天的一幕幕在脑海里翻腾:康美婷那肿得发亮的小腿,巨大得惊人的肚子,王凤听到“八九斤”时狂喜的脸……
她翻了个身,手指无意识地抚上自己微隆的小腹。算算日子,孩子大概在三月出生,那时候天气还有点冷,得提前准备。她得给自己做一套厚实点的被褥,给孩子也得准备厚实保暖的襁褓和小衣服……布料、棉花,哪一样都要钱。
还有……十二月就要高考了!林桉必须仔细复习。那套好不容易买回来的旧课本,得让他尽快用起来。复习资料、纸笔……又是一笔开销。
产检、生孩子住院的费用、做衣服被褥的材料、高考的花销……像一座座无形的大山,沉甸甸地压在她心头。钱!需要大笔的钱!光靠林桉在地里刨食根本是杯水车薪。
陆灵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脑子飞快地转动起来。前世在医院,她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也听过不少小生意经。在这七十年代末的农村,有什么是她能做的?成本低,见效快,还不引人注目?
她细细地盘算着:
产检: 至少还得去两次公社卫生院,挂号检查,一次怎么也得一块钱。
生孩子: 卫生院顺产,住院几天,加上接生费、药费,没个七八块下不来。万一……她不敢想万一,但必须预留应急的钱。
被褥衣物: 新棉花贵,旧棉花弹一弹也能用,但布料少不了。大人小孩加起来,最少也得扯十几尺布,加上棉花,五六块是要的。
林桉高考: 纸笔是消耗品,复习资料如果买不到旧的,新的更贵……怎么也得预留三四块。
日常营养: 鸡蛋、偶尔的骨头汤……周芸攒下的那几个鸡蛋根本不够两个人补。
零零总总加起来,至少得准备二十块钱!
做什么?做什么能尽快挣到钱?
像村里其他媳妇那样纳鞋底、绣花?太慢,工钱也低得可怜。
去公社找零工?她这身子,谁敢要?
倒腾点小东西?风险太大,这年头抓得严……
陆灵的手指无意识地在粗糙的炕席上划拉着,眉头越锁越紧。一个模糊的念头在心底挣扎着,似乎可行,但需要本钱,更需要胆量……她翻来覆去,直到后半夜才在沉重的思虑中迷迷糊糊睡去。
与此同时,镇上粮库砖厂。
几盏昏黄的电灯泡高高悬挂,勉强照亮里面的忙碌景象。
空气里弥漫着呛人的粉尘。沉重的麻袋小山一样堆积着,每一个都标着醒目的重量:100斤,150斤……穿着破旧汗衫、打着赤膊的汉子们在这些麻袋山中来回穿梭。他们黝黑的脊背上汗水淋漓,在昏黄的灯光下反射着油亮的光。沉重的喘息声、麻袋拖地的摩擦声、监工粗哑的吆喝声混杂在一起。
林桉就在这群人中间。他穿着家里最破旧的一件褂子,早已被汗水浸透,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并不算特别魁梧的肌肉线条。他咬紧牙关,每一次弯腰,每一次发力将沉重的麻袋扛上肩头,腰背的肌肉都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同时也带来一阵阵酸痛。汗水从他额头、鬓角淌下,流进眼睛里,刺得生疼,他也只是用力眨眨眼,甩甩头,继续迈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挪向站台边的货车。
一百多斤的重量,压得他肩膀火辣辣地疼,每一次落脚,膝盖都承受着巨大的冲击。呼吸变得粗重而灼热,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浓重的粉尘味,呛得他喉咙发干发痒。周围的汉子们大多比他壮实,扛起麻袋显得更轻松些,但林桉的眼神里没有丝毫退缩,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坚韧。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一趟,一块钱。三趟,就能买一斤鸡蛋。十趟,就能买几尺布……
监工叼着烟卷,眯着眼看着这个新来的年轻人。看着他一次次咬着牙扛起麻袋,不由得微微点了点头。这小子,看着不壮,倒是个能吃苦的硬骨头。
林桉再次将一袋粮食重重地掼在车厢里,直起腰的瞬间,眼前猛地一黑,一阵强烈的眩晕袭来。他赶紧扶住冰冷的车厢板,大口喘着粗气,汗水滴落在脚下的尘土里,瞬间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他甩甩头,驱散那阵眩晕,目光下意识地望向仓库外浓重的、望不到头的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