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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王氏被当众拖走、颜面尽失的丑态,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远比林琬预想的更为污浊和汹涌。短短几日,一股阴冷恶毒的流言,便如同跗骨之蛆,在闭塞的村落里疯狂滋生、蔓延。

源头,自然是那怀恨在心、恨不得生啖林琬血肉的王氏,以及她那唯恐天下不乱的“好姐妹”赵寡妇。

“听说了吗?村尾破窑里那个张家新妇,肚子里怀的根本不是人胎。”

“可不是嘛。王嫂子亲口说的。那肚子邪性得很。一到夜半三更,里面就发出绿幽幽的鬼火。还伴着狼嚎一样的叫声。吓死个人嘞。”

“对对对。赵寡妇也瞧见了。她说那叫声,像极了山里的恶鬼索命。克夫克子啊。张二郎前头那个老婆怎么死的?指不定就是被这鬼胎克死的。”

“离她远点。沾上晦气。谁靠近谁倒霉。连张家祖坟都要冒黑烟了。”

流言在村妇们交头接耳的窃窃私语中,在孩童们惊恐的奔跑尖叫中,被添油加醋,渲染得愈发恐怖离奇。林琬那异常隆起、胎动剧烈的腹部,成了“鬼胎”最直观的“证据”。

她那苍白瘦削、沉默寡言的形象,更被解读为“厉鬼附身”的征兆。

恐惧,如同瘟疫般在村民心中扩散。原本就偏僻的村尾破窑,如今更是成了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绝地。

路过的人无不加快脚步,掩鼻侧目,仿佛那破窑里散发出的不是霉味,而是致命的瘟疫。

连那些曾经对林琬有过一丝怜悯或好奇的目光,也彻底消失了。

最让林琬心中一沉的,是瞎眼阿婆的缺席。

那个唯一曾对她释放过一丝善意的老人,已经连续数日未曾出现。

她托一个懵懂无知、被大人派来“探听虚实”的孩童,远远地扔过来半块比上次更硬、更黑的杂粮饼,便像受惊的兔子般飞快跑开,连一句话都不敢说。

孩童眼中那份纯真的恐惧,比任何恶毒的咒骂都更让林琬感到刺骨的冰冷。

她知道,阿婆不是不想来,而是不敢。

流言如刀,足以斩断这世间最后一点微弱的暖意。

屋漏偏逢连夜雨。外界的孤立如同冰封的牢笼,而破窑内部的“物资断绝”,则成了勒紧林琬脖颈的最后一根绞索。

张二郎,这个懦弱到骨子里的男人,彻底被“鬼胎”的流言吓破了胆。

他看向林琬的眼神,不再是麻木和恐惧,而是充满了赤裸裸的、如同看怪物般的惊怖和嫌恶。

他不再靠近那铺着破棉絮的土炕,甚至不敢和林琬同处一室。他把自己更深地埋进柴房的角落,用一堆破烂杂物把自己围起来,仿佛这样就能隔绝那“鬼胎”的邪气。

更可恨的是,他开始变本加厉地克扣林琬那本就少得可怜的口粮。

以往,他做工回来,多少会带一点粗劣的吃食,勉强维持两人(或者说一人一胎)不至于饿死。

但现在,他要么空手而归,要么带回一点食物,也只在柴房里自己偷偷吃掉,连一点残渣都不肯留下。偶尔“良心发现”,扔给林琬的,也只是一些发霉变质的饼渣,或者连猪都不屑啃的、硬得像石头的麸皮团子。

寒冬的脚步越来越近。

呼啸的北风如同饥饿的野兽,日夜不停地撞击着破窑摇摇欲坠的门板和墙壁的裂缝,将刺骨的寒意源源不断地灌进来。墙角那堆本就不多的柴禾,在张二郎吝啬的取用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着。米缸早已见底,只剩下缸底一层薄薄的、混合着灰尘的碎屑。

饥饿、寒冷、腹中那两条生命永不停歇的疯狂汲取和躁动…三重枷锁,死死地套在林琬身上,将她拖向油尽灯枯的深渊。

她躺在冰冷的土炕上,身体因为极度的虚弱和寒冷而不住地颤抖,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杂音,仿佛破旧的风箱。腹部的坠胀和撕裂感越来越频繁,那两条小生命似乎也感受到了外界的恶意和母体的衰弱,每一次胎动都带着一种焦躁和蛮横,撞击得她五脏六腑都仿佛移位,带来一阵阵翻江倒海的恶心和剧痛。

山穷水尽。真正的山穷水尽。

前世的安西账房,执掌钱粮,何曾为一口吃食、一捆柴禾如此绞尽脑汁?

如今,却要在这漏风漏雨的破窑里,为一个“鬼胎”的恶名和生存挣扎。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试图将她彻底淹没。

然而,在那双因饥饿和痛苦而深陷的眼窝深处,一点寒星般的意志,却如同淬火的精钢,在极致的压迫下,反而迸发出更加锐利的光芒。

不能死。 绝不能死在这里。 更不能让腹中这“怪胎”…不,是她的孩子。

绝不能让他们还未睁眼看看这世界,就随她一同葬身在这污浊的泥潭里。

求生的本能和那刻骨的恨意,如同两股拧在一起的钢丝,支撑着她残破的身体和濒临崩溃的精神。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如同最精明的商人,开始盘点这破窑里一切可能利用的“资源”。

目光如同探照灯,一寸寸扫过这破败、肮脏、散发着绝望气息的空间。

除了冰冷的土坯、漏风的屋顶、散落的灰尘…她的视线,最终定格在窑洞最深处、靠近柴房门口的角落里。

那里,杂乱地堆放着几块被张二郎废弃的边角木料。大多是些不成材的杂木,歪歪扭扭,布满木刺和裂纹。旁边,还散落着几件简陋的木工工具——一把豁了口的凿子,一把磨秃了刃的刻刀,一小块粗糙的磨刀石。

而在那堆废弃木料的最上面,林琬的目光猛地一凝。

那是一小截被打磨得相对光滑的硬木条,大约半尺长,两指宽,一端已经被粗略地削尖,另一端则还保留着粗糙的断口。

旁边,还扔着一个同样只完成了一半的木簪头,雕刻着拙劣的、几乎看不出形状的花纹。

这是…张二郎之前做木工活时,尝试制作、却又因手艺不精或失去耐心而废弃的半成品木簪。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瞬间照亮了林琬混沌的脑海。

簪子。

女子挽发之物。

在这穷乡僻壤,虽非金玉贵重,但若做得精巧别致,或许…或许能换些钱粮?

哪怕只是几个铜板,几块粗饼,也能解燃眉之急。

前世,她虽非工匠,但在安西都护府,为了精确绘制军械图样、城防布局,曾下苦功钻研过绘图技巧,对线条、比例、结构有着近乎苛刻的把握。

这具身体虽然虚弱不堪,手指因冻疮和劳损而僵硬笨拙,但那份刻在灵魂深处的“眼力”和“巧思”仍在。

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坚定的精光,在林琬深陷的眼眸中骤然亮起。如同绝境中窥见的一线生机。

她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从冰冷的土炕上爬起。腹中的胎儿似乎感受到了母亲心绪的剧烈波动,又是一阵猛烈的翻腾,剧烈的恶心感涌上喉头,她死死捂住嘴,强压下那股翻江倒海的感觉,额头上瞬间布满了细密的冷汗。

一步,两步…她扶着冰冷的土坯墙,如同跋涉在刀山之上,艰难地挪到那个角落。每一步都伴随着腹部的剧痛和身体的颤抖,但她咬紧牙关,眼神死死盯着那截废弃的木料和那半支木簪。

终于,她颤抖着、布满冻疮裂口的手指,触碰到那截冰冷的硬木条和那粗糙的刻刀。

触感冰冷、粗糙,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属于“材料”的质感。

就是它了。

她小心翼翼地捡起那截木条和刻刀,又费力地拿起那块磨刀石,然后如同捧着稀世珍宝般,挪回土炕上。

她没有立刻动手,而是将木条紧紧贴在因饥饿而微微痉挛的腹部,仿佛在汲取某种力量,又像是在安抚腹中那两个躁动不安的小生命。

然后,她低下头,闭上眼。前世绘制过的无数精妙图样在脑海中飞速闪过——流云、缠枝、简洁的几何纹饰…最终,定格在一个既符合当下工具能力(刻刀太钝),又能最大限度利用这截木料形状、且带着一丝古朴雅致韵味的图案上。

她睁开眼,眼中再无半分虚弱和迷茫,只剩下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和冷静。

她拿起那块粗糙的磨刀石,蘸了点唾沫(水太珍贵),开始极其缓慢、极其耐心地,一下,又一下,打磨那把豁了口的刻刀。

刺啦…刺啦…

单调而枯燥的声音,在死寂的破窑里响起,伴随着她压抑的喘息和腹中胎儿不安的躁动。

磨刀石粗糙的颗粒摩擦着钝刃,也摩擦着她冻裂的指尖,带来一阵阵钻心的刺痛。

但她仿佛感觉不到,只是专注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个动作。汗水混合着灰尘,从她蜡黄瘦削的脸颊滑落。

时间,在磨刀的刺啦声和呼啸的寒风中,一点点流逝。 当那钝刃终于被磨出一丝极其微弱的寒光时,林琬的唇角,极其微弱地向上勾了一下。

她拿起那截木条,枯瘦的手指因用力而指节发白。她深吸一口气,压下腹中又一阵剧烈的翻搅,将那磨出一点锋刃的刻刀,稳稳地抵在了木条光滑的一端。

刀尖落下。 第一道刻痕,深而稳。

蛰伏的毒蛇,开始吐信。

绝境中的生机,在她布满冻疮的指尖,悄然萌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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