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泔河分途(光绪二年·夏)
光绪二年的关中道,被毒辣的日头熬煮着。空气稠得化不开,仿佛一口烧得通红透亮的巨大铁锅,严丝合缝地扣在了广袤的平原上,蒸腾起肉眼可见的、扭曲跳跃的热浪。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滚烫的砂砾,灼烧着喉咙和肺腑。
赵幼安低着头,眼睛死死盯着叔叔赵毅轩在滚烫黄土上留下的脚印。那脚印深而清晰,是他唯一能依循的路标。脚下的草鞋早已磨穿了底,粗砺的麻绳深深勒进脚趾缝里,磨破的皮肉和鞋底融在一起,每走一步,都伴随着钻心的刺痛。更糟的是脚底板新磨出的血泡,被滚烫的地面烙着,每一次落脚都像踩在烧红的铁板上。他死死咬着下唇,口腔里弥漫开一股淡淡的铁锈味,硬是把喉咙里的呻吟和眼眶里的酸涩逼了回去。
推车前头的竹筐里,四爷爷赵启明蜷缩着,像一片被烈日烤焦的枯叶。他瘦骨嶙峋的身体随着车子的晃动而轻微起伏,每一次颠簸都引发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那咳嗽声空洞、急促,仿佛是从一架千疮百孔、行将散架的老风箱里拼命挤压出来的,带着破碎的嘶嘶声,一声紧过一声,听得幼安心尖都在颤栗。他忍不住回头望去,只见老人枯瘦如柴的手,死死抠着竹筐的边缘,指关节因为用力而绷得惨白,毫无血色,如同路边被烈日暴晒得发白的碎石。
“歇……歇歇脚……”赵毅轩的声音带着粗重的喘息,在幼安前方停下。他放下车辕,动作异常小心,生怕颠簸到筐里的老人。汗水如同小溪,在他黢黑疲惫的脸上肆意流淌,冲出道道蜿蜒的泥沟,最终在颧骨处凝结出两道刺眼的白痕。他用袖子胡乱抹了一把脸,目光投向远处蒸腾热浪中模糊的地平线。
“过了前面那道泔河沟,”赵毅轩的声音低沉沙哑,“再咬牙走上两天,就能到泾阳地界了。”他顿了顿,目光转向幼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安抚,“你婉娘姑家,就在清峪河南岸的马尧村。到了那儿……先讨口干净的井水,让四爷爷润润嗓子。”
他的视线不经意地扫过幼安紧紧护在胸前的那个小小布包,眼神凝重起来,声音压得更低:“你长卿哥……让你攥紧的那几枚铜板,”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分量,“那是四爷爷的命!不到阎王爷堵到嗓子眼,刀架在脖子上,一个子儿都不许动!记住了吗?那是给四爷爷抓药的钱!”他的目光锐利如刀,直刺幼安心底。
幼安只觉得怀里那个小小的布包陡然变得千斤重,里面几枚冰凉坚硬的铜钱,此刻隔着薄薄的粗布,狠狠地硌着他的肋骨,带来一种尖锐而清晰的疼痛。这疼痛让他瞬间回想起村口离别的画面:哥哥赵长卿站在空荡荡的牛棚前,那头相依为命的老黄牛被债主牵走时,发出悠长凄凉的“哞哞”声。长卿哥就那么背对着他们,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像一株被狂风撕扯、即将折断的高粱秆。他始终没有回头,只从喉咙深处挤出破碎的声音,被风吹得七零八落:“幼安……护好……护好四爷爷和叔叔……到了姑家……托人捎个信……就说……家里……还……还撑得住……”那声音里的绝望和强撑,像冰冷的针,至今还扎在幼安心上。他下意识地把布包按得更紧,仿佛那几枚铜钱是滚烫的烙铁,要用尽全身力气才能按住。
* * *
日头西斜,像一个巨大疲惫的火球,沉沉地挂在泔河沟陡峭的土崖边缘,将崖壁染成一片刺目的、带着血色的赭红。沟壑深处,扭曲的阴影开始拉长、蔓延,带来一丝微弱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凉意。赵毅轩好不容易在沟畔找到一片稀疏的树荫,如同在沙漠中发现了一小片绿洲。他小心翼翼地将担子放下,长舒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难以言喻的沉重。
车辕刚落地,四爷爷赵启明就爆发出一阵更加剧烈的呛咳。他佝偻着身体,枯瘦的手死死捂住嘴,指缝间青筋暴突,整个身体都在剧烈地痉挛。好一阵令人窒息的挣扎后,他终于咳出一口浓稠的痰液,“啪嗒”一声落在地上。那痰液呈深褐色,黏糊糊的,中间夹杂着暗红的血丝,砸在滚烫干燥的黄土上,竟像一块小小的、肮脏的黑泥,迅速被贪婪的地面吸去了水分,只留下一个深色的印记。
幼安的心猛地揪紧了。他慌忙从怀里掏出那个视若珍宝的麸皮饼。饼子又干又硬,表面粗糙得像砂纸,边缘甚至有些焦糊。这是临行前长卿哥媳妇连夜用仅存的一点麸皮,掺和着从田埂边挖来的野菜,在冰冷的灶膛里勉强烙出来的最后一点干粮。幼安用尽力气,才掰下小半块,颤抖着手递到四爷爷嘴边:“爷……爷,您……您吃点……”
赵启明浑浊的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看了看幼安手中那块硬得能硌掉牙的饼子,又看了看孩子脸上担忧焦虑的神情,艰难地摇了摇头,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清晰的声音,只有破碎的气流声。
* * *
就在这片刻死寂的喘息间,“哐当——!”
一声金属猛烈撞击石头的脆响,如同惊雷般骤然炸裂,粗暴地撕碎了沟谷里短暂的、脆弱的安宁。紧接着,沉闷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如同密集的鼓点擂在人心上。七匹高大的黑马,如同七道裹挟着死亡气息的黑色旋风,猛地从沟谷另一端狭窄的豁口里冲了出来!马匹口鼻喷着浓重的白沫,鬃毛飞扬,蹄下卷起的黄尘如同一条翻滚的土龙,瞬间弥漫开来,呛得人睁不开眼。一股浓烈的、混杂着汗臭、马臊和铁器生锈的腥甜气味,霸道地冲入赵毅轩和幼安的鼻腔。
为首的汉子勒住躁动的坐骑。那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嘶鸣。汉子身材魁梧,满脸横肉,一道狰狞的紫红色刀疤从左额角斜劈至右嘴角,如同一条丑陋的蜈蚣趴伏在脸上,将他本就不善的面容扭曲得更加凶戾。他腰间斜挎着一把厚背鬼头刀,刀鞘磨损得厉害,露出暗沉的金属底色。更刺眼的是悬在他腰带上的一块黄铜令牌,令牌上“哥老会”三个阴刻的大字,在斜阳的照射下,反射出冰冷、残酷的光芒。
刀疤脸眯着一双毒蛇般的三角眼,阴鸷的目光在赵毅轩和地上的车子上来回扫视,像在掂量着猎物的斤两。最终,他的视线定格在赵毅轩那张虽然疲惫却依旧挺直的脊背上。他嘴角扯出一个残忍的弧度,猛地抽出腰间的鬼头刀,刀尖并未出鞘,只用那沉重的刀鞘末端,带着一股恶风,狠狠地戳在赵毅轩的胸口!
“咚!”一声闷响。赵毅轩猝不及防,被这股大力顶得踉跄后退一步,胸口一阵气血翻涌,几乎窒息。他下意识地捂住胸口,嗓子闷声咳了几声。
“掏买路钱!”刀疤脸的声音如同砂轮磨铁,嘶哑刺耳,带着不容置疑的蛮横,“不然,爷爷今天就剁了你双手,给弟兄们下酒!”
黄尘呛得幼安剧烈咳嗽起来,眼泪直流。他惊恐地看着那闪着寒光的刀鞘和刀疤脸狰狞的面孔,小小的身体筛糠般抖起来,下意识地往车子后面缩,一只手却死死捂住了胸前的布包。
赵毅轩稳住身形,缓缓放下捂住胸口的手。他没有看那闪着寒光的刀鞘,也没有看刀疤脸凶恶的表情,只是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吸气的动作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他挺直了被生活重担压得有些弯曲的脊梁,那脊梁在此刻绷得笔直,像一根插在黄土地上的标枪,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孤绝。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沉稳,穿透了呛人的尘土:
“这位好汉爷,我们是从周至塬上逃难出来的,去泾阳马尧村投奔亲戚。家里遭了灾,水淹了地,牛抵了债,实在是一贫如洗,家徒四壁。您看,”他指了指地上的车子,又指了指竹筐里奄奄一息的老人和惊恐万状的幼安,“只有老的、小的,这两条不值钱的性命。我们身上,真的没有值钱的东西孝敬各位好汉爷了。”他的目光坦荡,直视着刀疤脸,没有哀求,只有一种坦然的绝望。
* * *
“咳咳……咳咳咳!”竹筐里的四爷爷赵启明被这紧张的气氛和扬起的尘土刺激,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老人枯瘦的手挣扎着抓住筐沿,竟颤巍巍地试图从筐里爬出来。赵毅轩心头一紧,连忙俯身去扶。
“走开!”赵启明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甩开了赵毅轩的手。老人枯瘦的身体爆发出一种回光返照般的力气,他几乎是滚落出竹筐,“扑通”一声,双膝重重地砸在沟边尖锐的碎石地上!那沉闷的撞击声,听得幼安心头一颤。
“好汉爷!好汉爷!行行好……咳咳……”赵启明佝偻着身体,额头几乎要碰到滚烫的地面,声音嘶哑破碎,如同垂死的哀鸣,“娃们……是去投亲的……就剩……咳咳……就剩这点活路了……求您高抬贵手……放条生路……”浑浊的老泪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滚落,混着尘土和嘴角咳出的血丝,砸在地上。
然而,他的哀求只换来刀疤脸一声不屑的嗤笑。那汉子脸上毫无怜悯,只有一种猫戏老鼠般的残忍快意。他甚至懒得下马,只是随意地抬起穿着硬底马靴的脚,带着一股恶风,狠狠地踹在赵启明单薄的肩膀上!
“老不死的,一把老骨头,碍眼!”
“爷——!”幼安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扑了过去。
老人像一片毫无重量的枯叶,被这狠厉的一脚踹得翻滚出去,额头重重磕在一块凸起的石头上,顿时血流不止。他蜷缩在尘土里,身体痛苦地抽搐着,剧烈的咳嗽声中夹杂着令人心悸的、带着血沫的“嗬嗬”声,仿佛下一刻就要断气。
“四爷爷!”幼安哭喊着扑到老人身边,用小小的身体试图挡住他。
赵毅轩的身体瞬间僵硬如铁。他眼睁睁看着叔叔被踹倒、流血、垂死挣扎。一股冰冷的、足以冻结血液的怒火,混合着撕心裂肺的痛楚,如同岩浆般在他胸腔里奔涌、咆哮!他紧握的双拳指节发出可怕的“咯咯”声,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几乎要抠出血来。他死死盯着刀疤脸,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此刻燃烧的已不是绝望,而是一种近乎疯狂的、玉石俱焚的决绝!
就在这千钧一发、空气凝固得如同铁板般的死寂时刻,赵毅轩开口了。他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力量,每一个字都像淬了火的钢钉,重重砸在滚烫的黄土地上:
“等等!”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刀疤脸也颇感意外地挑了挑眉,勒住有些躁动的马匹,饶有兴致地等着下文。
赵毅轩的目光越过地上抽搐的老人和哭泣的孩子,直直钉在刀疤脸脸上。他挺直的脊梁如同山岳,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风声和幼安的抽泣:
“我会打猎野猪、狍子、獐子、狼,只要入了山,就没有我赵毅轩追不上的猎物,射不中的箭!”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鹰隼,继续道:
“我还会算账!珠算口诀,斤两厘毫,账本上的弯弯绕绕,我一眼就能看穿!三厘的利滚利,十贯钱的糊涂账,我都能给你算得明明白白,分毫不差!”
刀疤脸脸上的戏谑慢慢收敛,三角眼里闪过一丝惊讶和审视。
赵毅轩深吸一口气,那口气仿佛吸尽了天地间所有的酷热和绝望,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悲壮:
“你们哥老会,若真缺能吃苦、能卖命、识文断字的人手——我留下!”
他抬起手,指向地上奄奄一息的老人和惊恐无助的孩子,声音斩钉截铁,如同金铁交鸣:
“放他们走!放他们去泾阳!我赵毅轩这条命,从今往后,就是哥老会的了!鞍前马后,水里火里,绝无二话!”
* * *
沟谷里死一般寂静。只有风卷着尘土打着旋儿,发出呜呜的声响,还有四爷爷赵启明痛苦的喘息和幼安压抑不住的抽泣。
刀疤脸脸上的刀疤抽动了一下,他眯着眼,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赵毅轩。这个衣衫褴褛、满脸风尘的汉子,身形并不算特别魁梧,但那份挺直的脊梁、那双燃烧着决绝火焰的眼睛,以及刚才那番掷地有声的话语,都透着一股子不寻常的硬气和能耐。半晌,刀疤脸突然咧开嘴,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黄牙,爆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大笑:
“哈哈哈哈!好!有种!有胆识!”他猛地一拍马鞍,震得鞍鞯上的铜饰哗哗作响,“老子就喜欢你这样的硬骨头!识文断字又能吃苦,正是咱哥老会缺的角儿!”
他目光扫过赵毅轩,带着一种“捡到宝”的得意,大手一挥:“成!从今天起,你就是咱哥老会青龙堂的三当家!跟着老子,跟着弟兄们好好干,保管你吃香的喝辣的,再不用受这逃荒的鸟气!”
“叔叔——!”幼安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猛地从四爷爷身边爬起来,不顾一切地扑向赵毅轩,想抓住他的衣角。
旁边一个满脸横肉的汉子眼疾手快,一把揪住幼安的后领,像拎小鸡崽似的把他提溜起来,任凭他两条腿在空中徒劳地乱蹬。幼安哭喊着,挣扎着,小小的手拼命伸向赵毅轩的方向。
赵毅轩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隔着弥漫的黄尘,看着幼安那张涕泪横流、写满惊恐和不解的小脸。他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几不可察地翕动了几下,最终,只艰难地挤出几个字:
“照顾好……四爷爷。”
刀疤脸不耐烦地一勒缰绳,调转马头:“走!三当家,上马!前头还有‘生意’等着呢!”
马队再次启动,铁蹄践踏着黄土,扬起更加浓密的烟尘。赵毅轩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地上蜷缩的老人和挣扎哭喊的孩子,那一眼,仿佛要将他们的身影刻进灵魂深处。他猛地转身,大步走向刀疤脸递过来的一匹驮马,动作没有丝毫犹豫,翻身而上,动作竟带着一种久违的利落。他挺直了腰背,坐在马背上,像一座插入佛台的雕塑。
“驾!”刀疤脸一声吆喝,马队如同离弦之箭,冲入沟谷深处,只留下震耳欲聋的马蹄声和漫天翻卷、久久不散的黄尘。
幼安被那汉子放在地上,他顾不得疼痛,连滚带爬地扑向黄尘弥漫的方向,撕心裂肺地哭喊着:“叔叔!叔叔——!” 然而,叔叔的身影早已消失在滚滚烟尘之中,只有那件洗得发白、打满补丁的粗布褂子的一角,在幼安模糊的泪眼中,如同狂风里一面褪色的、悲壮的旗帜,最后倔强地一闪,便被无情的黄尘彻底吞没。
尘土呛得幼安剧烈咳嗽,眼泪鼻涕糊了一脸。他茫然地站在漫天黄沙里,小小的身影显得那么孤单无助。过了许久,他才想起什么,踉踉跄跄地跑回四爷爷身边。
老人躺在地上,气息微弱,额头上的伤口还在缓缓渗血,混着尘土,糊了半张脸。他枯枝般的手却紧紧抓着幼安沾满泥土的裤脚,浑浊的眼睛半睁着,望着马队消失的方向,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发出几乎听不见的、梦呓般的声音,断断续续,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
“毅轩……是……是把活路……给咱……留着啊……” 那只布满老年斑的手,在幼安的裤脚上,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着,传递着老人内心翻江倒海的悲怆与无力回天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