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她如定海神针般沉稳,手中捧着一只精巧的掐丝珐琅小手炉,正侧耳听着邻座一位王妃说话,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意。
然而,就在我踏入暖阁的瞬间,祖母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尺子,极其平稳地掠了过来。
那视线没有半分慌乱或急切,只是极快、极稳地扫过我脸上尚未完全褪去的苍白和眼底残余的惊悸,最终,落在我下意识拢起衣袖、紧紧交叠着试图遮掩的双手上。
只一瞬。
快得连坐在她身旁、正与她低语的那位王妃都未曾察觉半分异样。
随即,祖母极其自然地转过头,仿佛只是暖阁内热气熏得有些过了,将手中那只暖意融融的珐琅小手炉,轻轻递向侍立在侧的一位老嬷嬷,温声道:“张嬷嬷,这炉子炭火有些旺了,你且拿着,替我凉一凉。”
她的声音不高不低,语调平稳如常,带着一丝老年人特有的慈和。
那老嬷嬷连忙躬身接过,动作恭敬。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自然得如同呼吸。
没有多余的言语,没有刻意的眼神,甚至没有一丝气息的紊乱。
只有那递出手炉的动作,仿佛一道无形的屏障,瞬间隔绝了所有可能投向我的探究目光,也为我争取到了片刻喘息和整理仪容的宝贵时机。
我深吸一口气,借着祖母这不动声色的掩护,强迫自己挺直脊背,将脸上最后一丝慌乱深深压入眼底。
拢起的衣袖悄然放下,双手交叠置于身前,指尖用力掐进掌心,用那细微的疼痛来维持表面的镇定。
我垂下眼帘,敛去所有情绪,努力模仿着周围贵女们娴静的姿态,一步步,尽量平稳地走回祖母身侧,属于我的那个座位。
今晨的几位皇子不知为何都不在,我松了一口气。
“呀!晏小娘子可算回来啦!”
慕容贵妃带着笑意的声音如同裹了蜜糖的金钩,在主位上骤然响起,瞬间勾住了暖阁内所有的视线,“方才还与各位夫人念叨你呢!快入席吧,这冬日宴饮,少了你这位凉州来的贵客,可缺了几分塞北的飒爽豪气!”
她已换了一身更显威仪的正紫色牡丹如意纹宫装,九尾衔珠赤金凤冠在暖阁璀璨灯火下流光溢彩,端坐于铺着金红锦垫的紫檀宝座之上,雍容华贵,仪态万方,无懈可击。
暖阁内地龙烧得极旺,浓郁的暖香熏得人头昏脑胀,然而这氤氲的热气,却丝毫化不开她笑容之下那冰锥般锐利冰冷的审视。
宴席已开。
水陆珍馐如流水般呈献,白玉盘托着胭脂色的鹅脯,青玉碗煨着澄黄的蟹粉燕窝,雕花繁复的银盏里温着琥珀色的琼浆……
每一道都精致得如同艺术品,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我沉默地坐在祖母身侧,面前琳琅满目的食物却激不起半分食欲,只觉味同嚼蜡。
这些耗费无数心思的玉京美味,远不如凉州篝火上滋滋作响、撒着粗盐与孜然的炙羊肉来得鲜活实在。
席间觥筹交错,衣香鬓影浮动。
宗室公卿、诰命贵女们矜持地小酌着金樽玉液,言笑晏晏,话题围绕着时兴的云锦苏绣、精巧绝伦的点翠头面,或是某家侯府新添的趣闻轶事。
“昭昭儿?”
祖母的声音在身侧响起,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关切。
不高不低,刚好熨帖地落入我耳中,又不会引起旁人过分的注意,“可是方才出去,叫那风雪扑着了?瞧这小脸儿,没什么血色。快喝口热茶,驱驱寒气,暖暖身子。”
她说着,极其自然地伸出手,亲自执起案上那只温润的紫砂小壶。
壶嘴微倾,一道清亮滚烫的水线注入我面前的白玉杯中,碧绿的香片茶叶在热水中舒展翻滚,氤氲起袅袅带着清雅香气的白雾。
她的动作从容,眼神平静,仿佛刚才那电光火石间的无声交流从未发生。
只有在她将茶杯轻轻推到我面前时,那看似随意搭在桌沿的手,微不可察地、极其短暂地在我置于膝上的手背上,用力按了一下。
那一下,力道很重,带着不容置疑的安抚和一种磐石般的坚定。
仿佛在说:别怕,祖母在。
一股酸涩的热流猛地冲上鼻梁,直逼眼眶。
我死死咬住下唇内侧的软肉,用尖锐的疼痛将那几乎夺眶而出的湿意狠狠逼退回去。
我几乎是立刻伸出手,紧紧握住了那杯滚烫的香茗。
灼热的温度透过细腻的杯壁,瞬间熨烫着冰冷到几乎失去知觉的指尖,带来一阵刺痛的暖意。
袅袅升腾的热气模糊了我的视线,也恰到好处地遮掩了我低垂的眼帘下翻江倒海的情绪。
我一边低头啜饮,一边低声道:“谢祖母……是有些冷了。”
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与微弱颤音。
“张嬷嬷,手炉!”
祖母立刻沉声吩咐,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
旁边侍立的老嬷嬷动作麻利,忙将手中黄澄澄的铜錾花暖手炉,不由分说地塞进我因寒冷和紧绷而微微发抖的手中。
炉盖上镂空雕着缠枝莲纹,里面已填好了上好的霜炭。
我的目光涣散,无法聚焦。
眼前描金绘彩的碗碟、玲珑剔透的玉器,连同那些精致得令人发指的菜肴,都在视线里扭曲、晕染,模糊成一片令人眩晕的、流光溢彩的色斑。
耳边嗡嗡作响,是丝竹管弦?是贵妇们细碎的笑语?还是玉杯相碰的轻响?
全都夹杂着那个雪地里的声音——
“本王,看见了——”。
冰冷的指腹按压下唇的触感,碾碎花瓣粘腻的汁液……
我正头昏脑涨,然而就在这时,一个清亮悦耳、带着几分少年意气和笑意的嗓音,在斜对面响起,打破了我混沌的思绪。
“咦?这位莫不是忠国公府那位刚回京的晏小娘子?”
我闻声,抬眼望去,猝不及防撞进一双近在咫尺、带着毫不掩饰兴味和一丝骄纵的眼里。
只见斜对面席上,坐着一位身着月白色银线绣云纹锦袍的少年。
……这小子又是谁?
他约莫十七八岁的年纪,瞧着比我大不了多少,身量颀长,尚未完全长开,却已显露出清秀隽逸的轮廓。
眉眼弯弯,天生带笑,一双眸子清澈明亮,如同山涧清泉,毫无杂质,在殿内璀璨的灯火下熠熠生辉。
肤色是健康的玉白,脸颊线条柔和,唇红齿白,整个人散发着一种蓬勃的、阳光般温暖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