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了电话,省检察院那栋灰色的办公大楼已经出现在视野里。
侯亮平看着那栋熟悉的建筑,心里的憋屈又涌了上来。
他将车开进停车场,找了个车位停好,熄了火,却没有马上下车。
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
钟小艾的话又在他耳边响起。
烈士子女跪军区……
赵蒙生大怒……
问责汉东……
这些词汇在他脑子里嗡嗡作响,挥之不去。
他烦躁地睁开眼,用力地揉了揉太阳穴。
管他呢!
现在最要紧的,是赶紧应付完这个莫名其妙的会,然后第一时间冲回反贪局。
那条大鱼,绝对不能从自己手里溜走!
汉东省检察院最大的会议室里,烟雾缭绕,气氛压抑。
长条会议桌两侧,坐满了汉东省司法系统的头面人物。
各个市级法院的院长、副院长,检察院的各个处长,一个个正襟危坐,腰杆挺得笔直。
桌上的茶杯冒着热气,却没人有心思去碰,每个人的目光都牢牢锁定在主位上那个清瘦的身影。
季昌明。
他双臂交叉放在胸前,背靠着椅背,眼神却锐利如鹰,缓缓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他没有看文件,也没有拿稿子,但每一个字都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寒气。
“同志们,今天这个会,为什么临时召开,为什么把各位都紧急叫过来,我想,很快你们就会明白。”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会议室的每一个角落,敲打着每个人的耳膜。
“就在一个小时前,我接到了沙瑞金书记的亲自指示。”
“沙书记”三个字一出口,满屋子的人身体都不自觉地向后靠了靠,表情愈发凝重。
那是一种下级对上级天然的敬畏。
季昌明顿了顿,似乎在给他们消化的时间。
他拿起桌上的保温杯,拧开盖子,却没有喝,只是放在手边,然后用一种近乎宣告的语气,一字一顿地说道:“南境军区总司令,赵蒙生首长,要来我们汉东。”
“嗡——”会议室里响起一阵极度压抑的骚动。
那不是交头接耳,而是一种集体的、细微的生理反应。
有人下意识地调整了一下坐姿,有人手中的笔在本子上划出了一道长长的墨痕,还有人端起茶杯,却因为手抖,让杯盖和杯沿发出了“咔哒”一声脆响,在这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
赵蒙生!
这个名字对在场的绝大多数人来说,只存在于最高级别的内部传达和新闻联播的片尾。
那是一个代表着枪杆子、代表着绝对力量的符号。
他要来汉东?
为什么?
季昌明将所有人的反应尽收眼底,他料到了这种效果。
他身体微微前倾,双手撑在桌面上,整个人散发出一股强大的压迫感。
“我不多说废话。赵蒙生首长这次来,不是视察,不是指导工作。他是带着雷霆之怒来的!”
“来势汹汹,目标明确!”
“沙书记给我下了第一道死命令,只有八个字——严查自身,杜绝后患!”
“严查自身”四个字,被他咬得极重。
“什么意思?意思就是,从现在开始,从我季昌明开始,自我们省检察院以下,到各个市的法院,检查系统,每一级单位,每一个人,都给我把尾巴夹紧了!回家好好照照镜子,洗洗脸,看看自己身上干不干净!有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他的目光从左到右,缓缓扫过每一个人的脸。
“别以为自己做的事天衣无缝!也别以为时间久了就高枕无忧!我告诉你们,赵蒙生首长那种人物,他的眼睛,比我们的侦查设备厉害得多!他要是在汉东的地界上,闻到一丁点儿腥味,那掀起的就不是风浪,是海啸!”
气氛已经凝固到了冰点。
每个人都觉得自己的后心在冒凉气。
他们这些在官场摸爬滚打多年的老油条,太清楚“军区首长”、“雷霆之怒”这些词汇背后所蕴含的政治分量了。
那意味着,常规的程序、人情、关系网,可能在一夜之间全部失效。
季昌明似乎还嫌火候不够,又加了一把干柴。
“我知道,高育良书记那边,肯定也还有话要对你们说。他会从政法委的层面,给你们再上一次弦。我今天,就是以检察长的身份,给你们打一个前站,敲响这个警钟!”
他停顿了一下,身体向后靠回椅背,声音反而低沉下来,却更显出一种山雨欲来的阴森。
“都给我听清楚了。”
“赵蒙生首长到了汉东,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在谁的地界上查出了问题,谁,就自己给我兜着!”
“到时候,别说我季昌明不讲旧情,也别指望沙书记、高书记会替你说话。谁也保不了你!听明白了吗?!”
最后五个字,他几乎是吼出来的。
整个会议室鸦雀无声,连呼吸都仿佛停止了。
所有人都被这番话震慑住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那句“谁也保不了你”在嗡嗡作响。
就在这股足以让钢铁融化的寂静和威压达到顶点的瞬间——侯亮平到了检察院,推开车门,一股闷热的空气混着尾气的味道扑面而来。
汉东省检察院的灰色大楼匍匐在暮色之中,无声地吞吐着进进出出的人。
侯亮平大步流星地穿过空旷的大厅,皮鞋敲击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而急促的回响。
会议室在三楼。
他走到门口,厚重的双开木门紧闭着,隔绝了内外的一切声息。
他甚至不用凑近去听,就能感觉到门后那股不同寻常的、凝固如实质的寂静。
他心里那点不耐烦又冒了上来。
开会,开会,一天到晚就知道开会!
一个大案子摆在眼前,黄金审讯时间分秒必争,这些人倒好,有闲工夫在这里耗着。
他抬手,想也没想,一把推开了门。
“嘎吱——”沉重的木门发出抗议般的呻吟,门内压抑的空气瞬间找到了宣泄口,混杂着浓得化不开的烟味,劈头盖脸地涌了出来。
会议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长条形的会议桌两侧,坐满了人。
黑压压的一片,全是汉东省检察系统、法院系统的头头脑脑。
市检察院的检察长,区法院的院长,各个分局的处长……
一张张在汉东政法界响当当的面孔,此刻都板着脸,神情肃穆。
所有人的目光,几十道视线,“唰”地一下,齐齐聚焦在门口不速之客的身上。
侯亮平就这么杵在门口,一只手还搭在门把手上。
他迎着这几十道混杂着惊愕、不满和审视的目光,心里咯噔一下。
他预料到会是个严肃的场面,但没料到会是如此的……
压抑。
空气仿佛被抽干了,每一个人的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主位上,省检察院检察长季昌明正站着,一只手撑着桌面,另一只手在空中顿住,显然是被这突如其来的闯入打断了讲话。
他花白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但镜片后的眼神却异常锐利,直直戳向侯亮平。
“侯处长?会议都结束了,侯大处长,才姗姗来迟,咱们得给侯大处长鼓掌!”
季昌明的声音不高,但在这落针可闻的会议室里,却像一声闷雷。
啪啪啪啪!
热烈的鼓掌响起。
侯亮平面红耳赤。
侯亮平这才回过神来,他看到了季昌明脸上毫不掩饰的愠怒。
他赶紧松开门把手,有些尴尬地想找个由头解释,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在这种场合,任何解释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只能硬着头皮,在数十道目光的“护送”下,蹑手蹑脚地溜到会议桌末尾,拉开一张空椅子坐下。
身后,大门被他轻轻带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咔哒”声,将他彻底关进了这个高压锅里。
会议室的寂静持续了几秒钟。
季昌明缓缓收回投向侯亮平的目光,他清了清嗓子,那锐利的眼神重新扫过全场,屋子里的温度仿佛又降了几度。
“刚才说到哪了?”
他声音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哦,对。赵蒙生首长。”
赵蒙生?
侯亮平的耳朵猛地竖了起来。
这个名字,他一个小时前才从妻子钟小艾的电话里听到。
当时他还不屑一顾,觉得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情。
可现在,这个名字从汉东省检察长的嘴里说出来,而且是在这样一个几乎召集了全省司法系统头面人物的紧急会议上,分量就完全不一样了。
他感到自己的后背有些发僵,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体。
只听季昌明继续说道,每一个字都砸在所有人的心上。
“赵蒙生首长,要来汉东。具体时间,没有通知。具体目的,没有明说。但有一点可以肯定,”
他停顿了一下,加重了语气,“这一次,来势汹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