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露珠还挂在院子里的草叶尖上,空气里带着沁凉的湿润。
沈念安蹲在前院外那口老旧的压水井旁,身边放着一个半人高的白铁皮大水盆,盆里已经堆了小山似的脏衣服——大多是孩子们昨天疯玩后沾满泥点汗渍的小褂小裤。
“吱嘎——吱嘎——”
生锈的铁质压水井手柄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每一次下压都需使出全身力气。
冰凉的井水带着地底的寒气,哗啦啦地冲进桶里,溅起细碎的水花,打湿了沈念安的布鞋鞋面。
她提起沉重的水桶,将刺骨的井水倒进大盆里,水面晃荡着,映出她微蹙的眉心和额角沁出的细汗。
盛夏的暑气还没完全蒸腾起来,井水的凉意却已顺着指尖蔓延上来。
她挽起袖子,露出小半截白皙却不算细腻的手臂——穷日子磨出来的,带着点劳作的痕迹。
一大块土黄色的、散发着淡淡碱味的肥皂被她握在手里,用力地在衣服最脏的领口、袖口处反复涂抹。
搓衣板是后勤处领来的旧物,棱角已被磨得圆滑。
她将一件霍铮的深蓝色小褂按在搓衣板上,双手用力,富有节奏地上下搓动,肥皂沫很快变成灰黑色,油腻的污垢被一点点剥离出来。
一件又一件,水盆里的水渐渐浑浊,漂浮着灰黑的泡沫和细小的泥沙颗粒。
沈念安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打湿,黏在皮肤上,她也顾不上去拂开。
轮到霍嵘一条沾满了黄泥巴点的土灰色裤子时,她习惯性地先掏了掏口袋——孩子们总喜欢往里面塞些小石头、玻璃珠之类的“宝贝”。
指尖触到一个硬硬的、似乎被水浸透过又干透了的纸团,塞在裤兜最深处。沈念安把它掏了出来。
那是一叠……与其说是纸,不如说是一团勉强维持着形状的、皱缩扭曲的纤维集合体。
边缘磨损得厉害,毛毛糙糙,像是被粗暴地揉搓过无数次。
纸面呈现出一种不均匀的、被水泡过又晒干的黄褐色,布满细小的裂纹和凸起的褶皱,硬邦邦的,手感粗糙。
它被紧紧团成一个不规则的球,只有鸡蛋大小,顽强地保持着最后的完整。
沈念安小心翼翼地,用沾着肥皂沫和水的手指,一点点、极其轻柔地将这个饱经摧残的纸团展开。
动作必须很轻,因为稍一用力,那些被水浸透又干透、变得极其脆弱的地方就会碎裂脱落。
纸页艰难地在她掌心展开。映入眼帘的,是用铅笔头(有几处颜色很深,甚至带着烧灼的碳黑痕迹,像是用烧过的树枝画的)勾勒出的、密密麻麻的线条。
画面凌乱,充满孩子气的稚拙,却带着一种惊人的生命力。纸张的皱褶和裂纹,仿佛也成了图画的一部分。
第一幅:一只线条歪歪扭扭、但特征异常突出的甲虫。它有着圆鼓鼓的硬壳,上面用短促的线条画出了明显的纹路,六条腿画得格外用力,仿佛要撑起整个世界,两根细长的触须高高翘起,像两根天线。旁边,是一堆意义不明的、扭曲的“符号”,像蚯蚓在爬。
第二幅:几只形态各异的蚂蚁。有的拖着巨大的(相对于蚂蚁身体)食物碎屑,线条笨拙却努力表达着力气;有的头上顶着两根夸张的触角,似乎在“交谈”;还有一只画得特别大,圆圆的肚子,旁边画着几个更小的圆点——这大概是“蚁后”?图画边缘,同样爬满了“天书”。
第三幅:一只展开翅膀的蜻蜓,翅膀的纹路用细密的交叉线表示,大大的复眼画成了两个黑圈。它悬停在一道潦草代表的水波纹上方,姿态轻盈。旁边照例是看不懂的注释。
第四幅:一条盘起来的、身上画着斑驳花纹的……毛毛虫?或者某种幼虫?线条更粗犷,旁边还画了几片被啃噬得破破烂烂的叶子。
没有构图,没有比例,甚至很多地方线条重叠、模糊不清。但这些画,充满了最原始的观察力。
沈念安能清晰地“读”懂:那只甲虫背上的纹路,是霍嵘无数次蹲在墙角观察的成果;那些蚂蚁的姿态,是他趴在地上追踪蚂蚁行军队列的视角;那只蜻蜓点水的瞬间,肯定是他屏息凝神捕捉到的画面……
沈念安的手指,无意识地抚过那些粗粝的、被水浸染得模糊的线条。一股强烈的酸涩猛地冲上鼻尖,视线瞬间模糊了。
不是因为这简陋粗糙的“昆虫日志”。
是因为透过这些歪扭的线条和看不懂的“文字”,她仿佛看到了一个小小的、无比专注的身影,蹲在草丛里,趴在泥土上,用最原始的热情,记录着他眼中那个奇妙而宏大的微观世界。
更是因为,这笨拙却赤诚的热爱,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她记忆深处尘封已久的匣子。
画面如此清晰——同样是一个夏日午后,阳光透过葡萄藤的叶子,在父亲书房的青砖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年幼的她,也是这样好奇地蹲在父亲宽大的书案旁。
父亲沈修文,那个总是带着温和笑容的教授,没有画高深的山水或人物,而是铺开一张雪白的宣纸,用一支细细的狼毫,蘸着墨,为她画一只正在结网的蜘蛛。
父亲的笔触何等精妙!墨色的浓淡恰到好处地渲染出蜘蛛圆润的腹部和纤细有力的长腿,细如发丝的蛛网,在纸上仿佛真的能随风轻颤。旁边,还用清秀的小楷写着:“蛛儿结网待飞虫”。
他画过振翅欲飞的蜻蜓,翅膀的脉络都清晰可见;画过举着大颚的锹甲,威武得像个小将军;画过在叶子上慢慢爬行的蜗牛,连壳上的螺旋纹路都一丝不苟……每一幅旁边,都配着几句浅显易懂却充满童趣的小诗或说明。
那是她的第一套“绘本”,是她童年最珍贵的宝藏,是父亲用艺术为她打开的自然启蒙之门。
那些精美的工笔画,那些带着墨香的诗句……都在那个天崩地裂的日子,随着抄家者粗暴的翻检和父亲被带走的背影,被撕得粉碎,踩进泥泞里,再也寻不回了。
一滴滚烫的泪,毫无预兆地砸落在掌心那幅皱巴巴的“蜻蜓点水”上,瞬间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沈念安猛地回过神,慌忙用手背去擦眼睛,却怎么也止不住汹涌而出的泪水。
霍嵘的涂鸦,像一面粗糙的镜子,映照出她曾经拥有又被无情夺走的、那份来自父亲的、用艺术包裹的温柔爱意。
水盆里的水渐渐凉透,浑浊的泡沫堆积在边缘。沈念安却浑然不觉。她只是紧紧攥着那叠饱经沧桑的“昆虫日志”,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纸张粗糙的触感摩擦着她的掌心,带来一种奇异的踏实感。
一个念头,如同破开晨雾的阳光,无比清晰地照亮了她的心田——她要给霍嵘画!
画一套属于他的、真正的昆虫故事绘本!
就用这院子里触手可及的生命作为主角!用他能看懂的画面,讲他能理解的故事。
把他这份对虫子的热爱,小心地捧起来,用色彩和线条去滋养它,让它生根发芽。
这不仅仅是为了拉近和这个内向胆小男孩的距离。
这更像是一种无声的传承。
仿佛通过画笔,她能把父亲当年给予她的那份关于自然、关于美的启蒙,那份被撕碎的温柔,重新拼凑起来,小心翼翼地传递给眼前这个同样对微小生命充满好奇的孩子。
像是跨越了时空,在苦难的缝隙里,重新点燃了一盏小小的、温暖的灯。
心念已定,沈念安深吸一口气,将翻涌的情绪压回心底。
她小心翼翼地把霍嵘的“虫虫王国”重新叠好,放在旁边一块干燥的石头上,避免再次被水打湿。
然后,她加快了洗衣的速度,仿佛有了新的动力。
洗完最后一件衣服,将湿漉漉的衣物一件件拧干,晾晒在前院临时拉起的麻绳上。水滴答滴答地落在青砖地上,很快被阳光蒸发。
沈念安回到她和霍玥住的房间。搬开角落一个旧木箱,从箱底摸出一个用旧布仔细包了好几层的小包裹。
一层层打开,里面是几支用得只剩下短短一截的铅笔头,笔杆上的漆早已磨光。还有一小叠裁得大小不一、边缘毛糙的旧报纸和牛皮纸——是她平时收集起来,准备糊窗户或做鞋样用的。
她挑了几张相对平整、没有太多油墨污渍的报纸,又选了一支笔芯还算完整的铅笔头。
坐在窗边的小凳上,借着窗外明亮的晨光,她将一张泛黄的报纸铺在膝盖上,粗糙的纸面带着陈年的气息。
目光投向窗外。前院的荒草丛在晨风中轻轻摇曳,几只早起的粉蝶在草叶间翩跹。墙角,几只小蚂蚁正沿着一条看不见的路径忙碌地行进。
阳光穿过连廊的缝隙,在地上投下温暖的光斑。
沈念安的指尖轻轻摩挲着铅笔粗糙的木杆,眼神专注而明亮。
第一课,画什么呢?就从脚下这片土地,这院子里最平凡也最鲜活的小居民开始吧。
铅笔尖悬停在报纸泛黄的纸面上方,微微颤抖着,带着一种久违的、近乎神圣的郑重。她仿佛能听到草丛里细微的虫鸣,看到泥土下隐藏的生命脉动。
那些被遗忘在角落里的线条和色彩,正从记忆深处苏醒,迫切地想要流淌到笔尖。
就在这时,客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
霍嵘抱着他那宝贝的玻璃罐,怯生生地探进半个小脑袋。
他一眼就看到了窗边凳子上的沈念安,更看到了她膝盖上铺开的纸和手中握着的笔。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旁边那块石头上,自己那叠宝贝“日志”似乎被动过了位置!
霍嵘的小脸瞬间绷紧了,抱着玻璃罐的小手下意识地收紧。
他像只受惊的蜗牛,飞快地把脑袋缩了回去,门缝“吱呀”一声合拢了。
沈念安抬起头,只看到门板轻轻晃动,和门外一闪而过消失的衣角。
她握着铅笔的手指顿住了,心微微一沉——这孩子,是发现她动了他的“秘密”,生气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