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过后,首辅府邸的庭院,被几场缠绵的雨水洗刷得格外清透。
青石板缝隙间新冒出的绒绒苔藓,翠得鲜亮欲滴。
檐角残留的水珠,不紧不慢地滴落在阶下新置的荷叶形青石水缸里,发出清泠泠的脆响,更衬得庭院幽深静谧。
沈芊芊斜倚在临窗的贵妃榻上,身上搭着一条薄薄的杏子红云锦薄衾。
她侧着脸,目光虚虚落在窗外廊下挂着的鎏金鸟笼中。
原来是只翠羽红嘴的鹦哥儿正懒洋洋地啄着银质食盒里的粟米,偶尔发出几声含混不清的咕哝。
丫鬟小翠端着一个海棠花式填漆小茶盘,上面搁着盏温热的参汤,轻手轻脚地走到榻边。
看着自家小姐这副失魂模样,小翠鼻尖又是一酸,声音带着浓重的哽咽。
“小姐,您再用些参汤吧?您瞧您,回了府这几日,脸色还是恹恹的,一点儿血色都没有……”她说着,眼圈又红了,“都是奴婢该死,要是那日掉下去的是奴婢……”
沈芊芊眼睫微颤,缓缓转过脸,对着小翠露出一抹笑意,轻轻摇了摇头。
她的心思,早已越过重重院落,飞向了府邸最西边那处僻静冷清的偏院。
谢蕴之,此刻在想什么?
她的眸子掠过那只被关在笼中的鹦哥儿。
一股隐秘的、带着掌控欲的微醺感悄然弥漫心尖,又被她强行压下,只化作眉宇间一丝惹人怜惜的倦怠。
“小姐……”小翠的劝慰还未出口。
“老爷到!济安堂王老到!”门外仆妇恭敬的通传声骤然响起,打破了室内的沉寂。
沈芊芊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快的光,快得如同错觉。
她下意识地将薄衾又往上拉了拉,将自己裹得更严实些,只露出一张苍白失神的小脸。
沈巍几乎是疾风般卷入内室的。
他身上还穿着深紫色的麒麟补子公服,袍角带着户部衙门里特有的墨香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尘土气,显是刚下值便马不停蹄地赶了回来。
不过短短一月,这位权倾朝野的首辅大人眉宇间的沟壑似乎更深了,眼下的青黑在透过窗棂的柔和光线下无所遁形,连鬓角新添的几缕银丝都透着焦灼。
他几步抢到榻前,俯身,目光紧紧锁住女儿的脸,声音带着强压下的急切与疼惜。
“芊芊,今日可觉松快些?头还晕不晕?爹把济安堂的王老请来了,他医术精湛,定能治好你。”
沈巍身后,跟着一位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的老者。
老者身着半旧却浆洗得干干净净的深青色直裰,手提一个磨得光润发亮的紫檀木药箱,步履沉稳,正是济安堂坐镇多年的王老。
他目光平和,却沉淀着阅尽世情、洞悉百病的锐利,甫一进门,那视线便不着痕迹地扫过榻上的沈芊芊。
“有劳王老。”
沈巍侧身让开位置,语气是罕见的郑重与恳切。
“小女此番遭劫,记忆尽失,心神不宁,全赖您妙手施为了。”
“首辅大人言重,老朽分内之事。”王老拱手一揖,声音平缓无波。
小翠早已机灵地搬来一个锦墩放在榻前。
王老从容坐下,示意沈芊芊伸出手腕。
那只纤细得仿佛一折即断的手腕搁在榻边铺着的素色锦帕上,肌肤是久不见日光的莹白,腕骨伶仃。
内室霎时陷入一种紧绷的寂静。
只余下窗外檐溜滴入水缸的“叮咚”声,以及远处仆役清扫雨后残花的轻微“沙沙”声。
沈巍负手立在榻旁,眉头紧锁,目光落在王老搭脉的手指上,呼吸都放轻了。小翠更是屏息凝神,双手紧张地绞着衣角。
王老三根枯瘦却异常稳定的手指,轻轻搭上沈芊芊的寸关尺三部。
他眼帘低垂,神态专注,心神都沉入了指下那细微的搏动之中。
沈芊芊能清晰地感知到那带着薄茧的指尖传来的沉稳压力,她维持着面上的空茫,眼睫低垂,遮掩着眸底深处飞速运转的算计。
但一个真正重伤失忆、心神受创之人该有的那种彻底的“空”与“弱”,终究难以在这位杏林国手面前做到天衣无缝。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又仿佛极为漫长。
王老搭在她右腕“关”部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极其轻微地顿了一下。
那停顿短暂得如同蜻蜓点水,若非沈芊芊全神贯注于自身与对方的每一丝变化,几乎难以察觉。
紧接着,王老缓缓抬起眼帘。
那双阅尽沧桑、仿佛能看透皮相直抵肺腑的眼睛,目光依旧平和无波,却像两道无形的、带着千钧重量的探针,精准地、不疾不徐地落在沈芊芊低垂的脸上。
那眼神里没有惊诧,没有质问,只有一种了然于胸的、沉静如深潭的审视,仿佛穿透了她精心营造的柔弱病气,看到了底下某些活泼跳脱、与这病榻氛围格格不入的生命力。
“小姐这脉象……”王老的声音不高,在寂静的内室里却清晰得如同玉磬轻击,带着一种奇特的、意味深长的韵律,“……倒是……”
他念的话语字正腔圆,尾音微微拖长,如同投入看似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瞬间在沈芊芊心湖里激起滔天巨浪!
她心尖猛地一缩,仿佛被冰冷的针猝然刺中,一股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袖中的指尖瞬间冰凉僵硬。
沈巍的眉头拧得更紧,急切地追问,声音里带着明显的不安,“王老,此话怎讲?可是有何不妥?”
他本就悬着的心,被王老的话吊得更高了。
小翠也紧张地瞪大了眼睛,看看王大夫,又看看自家小姐,嘴唇翕动,想问又不敢问。
王老的目光依旧停留在沈芊芊脸上,带着洞悉的穿透力。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里,沈芊芊低垂的眼睫剧烈地颤抖了几下,仿佛不堪承受这无形的压力。
她忽然剧烈地呛咳起来,单薄的肩膀微微耸动,一手虚虚地掩住苍白的唇,另一只手状似无意地抬起,宽大的素色云袖如流云般滑落,恰好遮掩住她手腕与王老手指相触的那一小片区域。
就在这衣袖拂过的瞬间,沈芊芊冰凉的指尖,以快得不可思议的速度,将袖中早已焐热、沉甸甸的一枚赤金嵌宝镯子,精准地、无声无息地滑入了王老宽大的深青色袍袖之中!
金镯入手微沉,带着少女肌肤特有的温热。王老枯瘦的手指在宽袖的遮掩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蜷,将那点突如其来的“意外之财”稳稳拢住。
他眼底深处,一丝了然与极淡的、近乎嘲讽的玩味一闪而过,快得无人能捕捉。
沈芊芊的咳嗽渐渐平息,她喘息着,抬起水雾迷蒙、带着惊惶与无辜的眸子,怯生生地看向王老,又飞快地瞥了一眼焦急的父亲,声音细弱如蚊蚋。
“爹……我……我难受……” 仿佛方才那瞬间的交锋,只是病弱之人一次寻常的呛咳。
王大夫捋了捋花白的胡须,脸上恢复了一贯的平和。
他收回诊脉的手,对着沈巍缓缓道。
“首辅大人勿忧。小姐此番受惊坠崖,外伤虽愈,然惊惧伤神,兼之山野风寒湿邪侵入经络,郁结于内,阻塞清窍,这才导致记忆混沌,神思不属,体虚气弱。脉象看似平稳,细究之下却如浅溪遇顽石,流转不畅,隐有凝滞之象,这并非是大凶之兆,却也需耐心疏导,祛邪扶正。”
沈巍闻言,紧绷的神经略略一松,但眼中的忧虑并未散去:“那……依王老之见,该如何施治?”
“当以安神定志、疏通经络、驱寒除湿为先。”王大夫打开紫檀药箱,取出纸笔,笔走龙蛇,“老朽先开几剂安神定惊、温通血脉的方子,固本培元。此外,”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榻上看似柔弱无骨的沈芊芊,“需辅以金针渡穴之术,于百会、神庭、风池等要穴施针,激发阳气,驱散郁结之寒湿邪气,助其通窍醒神。若调理得当,不出三日,沈小姐的病症便可痊愈。”
“一切但凭王老做主!”
沈巍连忙拱手,千恩万谢。
沈芊芊也松了口气,感激地看着王大夫。
差一点就要露馅了,好在是虚惊一场。
暮色四合。
沈府西边那处偏院,更早地沉入了昏暗,只有谢蕴之窗内透出一点摇曳的、孤零零的烛光。
沈芊芊避开廊下值守的粗使婆子,像一尾灵活的游鱼,悄无声息地潜行在花木扶疏的阴影里。
白日里王老那洞悉一切的眼神带来的心悸早已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掌控欲与冒险兴奋的灼热。
她深知,再过几日,她精心扮演的失忆、带着山野气息的“沈妹妹”就该退场了。
记忆“恢复”后的首辅千金,必须是端庄、矜持、高不可攀的。
而这一次的挑逗,她要谢蕴之刻骨铭心,要让他心中那份因身份落差而生的自卑、苦涩与患得患失,发酵成更深沉、更卑微的迷恋。
沈芊芊停在谢蕴之的门外,并未立刻叩响,只是隔着薄薄的门扉,静静地听着里面的动静。
只有烛火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以及……一声极其压抑、悠长的叹息。
沈芊芊的唇角无声地勾起弧度,而后抬手,指尖在门板上极轻地刮擦了一下。
屋内的叹息戛然而止,紧接着是凳子腿划过地面的刺耳声响。
“谁?”谢蕴之的声音带着警惕,更深处是无法掩饰的紧张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是我。”沈芊芊的声音压得低低的。
带着一种偷情的意味。
门几乎是立刻就被从里面拉开了。
昏黄的烛光流淌出来,勾勒出谢蕴之挺拔却显得有些僵硬的身影。
他穿着一身半旧的青色布衫,是沈府下人临时寻来的,并不十分合身,更衬得他此刻的处境尴尬。
脸上还残留着未散尽的阴郁和愁绪,但在看到沈芊芊的瞬间,那双深邃的眼眸骤然被点亮,然而,那光彩只亮了一瞬,便被更深沉的苦涩所覆盖。
“你怎么来了?”
他侧身让她进来,声音干涩,目光飞快地扫过她身后空寂的庭院,像是怕被人发现会给她带来麻烦。
“这里……夜里凉,你身子还没好利索……”
沈芊芊没有回答,只是迈步进屋,反手轻轻将门带上。
她转过身,背靠着门板,抬眸看向他。
“蕴之,我避开了人,没事的。”
她开口,声音带着一点点委屈的鼻音,像羽毛搔刮着人心。
“我好想你。府里……好大,好空,只有你,只有在你这里,我才觉得安心。”
这番话精准地戳中了谢蕴之最敏感脆弱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