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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林砚被安置在落雁关西侧一处废弃的箭楼。箭楼外风卷残雪,檐角铜铃叮叮作响,像是谁在暗处拨弄一根生锈的琴弦。楼内只一张矮榻、一盏铜灯,灯油里浮着半截焦黑的灯芯,火苗细若游丝,却在风缝里倔强地亮着。

他蜷在榻上,膝盖上的旧疤仍在隐隐发烫。那疤是他七岁那年摔下山崖留下的,父亲背着他走了整整一夜,雪水浸透布靴,血从裤脚滴在雪地里,像一串小小的红梅。如今疤口发热,竟与灯焰的跳动同频,仿佛旧伤里藏着另一颗心脏。

更鼓三声后,箭楼木门吱呀自开。沈雁雪披一身霜雪进来,手里拎着一只白瓷酒壶,壶口用红绸封着,像一截冻僵的舌头。她反手关门,将酒壶搁在案上,抬手拨亮灯芯。

“雪夜无眠,先生可愿陪我喝一杯?”

林砚望着她。火光在她眸底跳动,映出两粒极亮的星子,像是从极北之地凿来的冰魄。他忽然意识到,这位女将的瞳仁并非纯黑,而是带着极淡的琥珀色——像冻在雪里的蜜糖,甜而冷。

“将军此番前来,恐怕不只是饮酒吧?”林砚缓缓坐起,声音低哑。

沈雁雪没有否认,她斟了一杯酒,推到他面前:”先生聪慧,我确有一事相求。”

“将军请讲。”

“你可知落雁关,为何建在这里?”她抿了一口酒,舌尖抵着齿背,轻轻”啧”了一声。

“自然是因为此地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林砚接过酒盏,迟疑片刻,还是饮下一口。

“这只是一个表因。”沈雁雪声音低沉,”真正的缘由,是这里藏着一段旧事,一段关于‘忘川’的传说。”

林砚手一顿,酒盏几乎脱手。

“你果然知道。”沈雁雪盯着他,”你父亲临终前,是不是说过什么?”

林砚望着灯焰,那火苗忽然扭曲成一只展翼的雁,须臾又散作青烟。他想起父亲临终前攥着他的手,指甲掐进他腕里,声音却轻得像雪落:”砚儿,灯里藏着忘川雪下埋着归鸿”

“我父亲临终前说,‘灯里藏着忘川,雪下埋着归鸿’。”林砚缓缓开口,”我不懂是什么意思,直到遇见将军。”

沈雁雪沉默片刻,忽然伸手,从腰间解下一枚铜钱大小的铁牌,牌面凹凸不平,隐约是雁纹。铁牌边缘磨得发亮,显是常年摩挲所致。

“这是父亲战死那年,我在他甲胄里找到的。”她指腹抚过铁牌凹痕,”牌背面刻着‘忘川’二字,字下是半枚钥匙印。”

林砚心跳倏然加快。他摸出怀中黑铁钥匙,钥匙齿痕与铁牌凹印严丝合缝。铜灯”啪”地爆了个灯花,火苗蹿高寸许,将两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夯土墙上,扭曲如鬼魅。

“钥匙你也有?”沈雁雪眼中闪过一丝异芒。

“它一直在我身上。”林砚低声,”我小时候,父亲从不让我离身。”

沈雁雪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外面的风雪:”我七岁那年,父亲战死。临终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雁雪,莫回头’。我至今不明白,他为何要这么说。”

“或许,他怕你回头看见他”林砚顿了顿,”看见他身后的‘忘川’。”

沈雁雪回过头,目光如刃:”你见过?”

“在匣子里。”林砚低声道,”一个我从不敢打开的匣子。”

她眸色骤深:”那就现在打开。”

箭楼外风雪忽止。万籁俱寂中,有极轻的”咔哒”一声,像是遥远处某扇看不见的门,悄悄开了一条缝。

沈雁雪先动了。她吹灭铜灯,黑暗瞬间吞没一切。林砚听见她衣料摩挲的声音,接着是火石相撞的脆响——一簇火苗在她掌心亮起,照出她紧绷的下颌线。

“跟我来。”

箭楼底层有条废弃的暗道,青砖砌成,顶壁渗水,滴滴答答落在两人肩头。沈雁雪举火在前,林砚抱着匣子跟在后面。暗道尽头是一扇锈死的铁门,门上浮雕着一只衔灯的雁,灯盏位置恰好是个钥匙孔。

钥匙插入的瞬间,铁门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像是雪原深处传来的风。门后是一间六角石室,中央摆着一座铜制灯台,灯台中空,内壁刻着密密麻麻的符号,像某种古老的文字,又像雪地里凌乱的脚印。

沈雁雪以火引灯。灯芯点燃的刹那,铜灯内壁的符号竟流动起来,化作无数细小的光点,顺着灯柱蜿蜒而上,在穹顶汇成一幅星图——北斗倒悬,北极星沉于西南,而本该是月亮的位置,悬着一盏青灯。

林砚忽然膝盖一软。旧疤处传来撕裂般的疼,仿佛有东西从疤痕里破茧而出。他低头,看见一道淡金色的光从疤口渗出,像融化的蜜,顺着小腿流到地面,渗入砖缝。

“归鸿”他喃喃出声。

沈雁雪单膝跪地,指尖沾了一点金光,凑到鼻前轻嗅。她脸色倏变:”这是魂火?”

铜灯星图忽然旋转。穹顶投下一道光柱,正照在林砚怀中的匣子上。匣子”啪”地弹开,雁皮纸无风自燃,火舌舔过纸面,却未留下灰烬,只浮现出一行行血色小字:

——”昭宁二十三年,冬至,落雁关雪夜。沈氏女将血溅灯台,魂归忘川。林氏后人以魂火为引,开归鸿匣,渡魂归乡。”

沈雁雪霍然起身,手按刀柄,背脊紧绷如弓。林砚却伸手按住她腕子,掌心滚烫如炭。

“将军,”他声音发颤,”你信命吗?”

沈雁雪没有回答,只是盯着那行血字,嘴唇微微发白。

铜灯星图忽然熄灭。黑暗中有极轻的”沙沙”声,像雪粒在冰面滚动。一点幽蓝的光从灯台底部浮起,渐渐凝成一只小小的雁,雁身透明,内脏是流动的光浆。

光雁绕着沈雁雪飞了一圈,停在她肩头,喙子轻啄她耳坠。沈雁雪僵在原地,睫毛上凝着霜花。林砚看见她握刀的手在抖,指节泛白,像是要掐进自己的骨血里。

“父亲战死前,”她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最后一句遗言是——‘雁雪,莫回头’。”

光雁忽然振翅,化作一道流光没入林砚旧疤。剧痛袭来,他跪倒在地,额头抵着冰冷的地砖。恍惚间,他看见雪原尽头,一条漆黑的河静静流淌。河对岸,父亲背对他站着,手里提着一盏青灯,灯罩上刻着振翅的雁。

“砚儿,”父亲声音远远传来,”带沈将军回家。”

黑暗如潮水退去。林砚再睁眼,已回到箭楼矮榻,铜灯在案上静静燃着,火苗如豆。沈雁雪坐在榻沿,手里攥着那枚铁牌,指缝渗出丝丝血痕。

“先生梦见了什么?”她问。

林砚望向窗外。雪不知何时停了,天幕上悬着一轮惨白的月,月下城墙蜿蜒如龙脊,龙脊上站着无数黑影,披甲执锐,静默如碑。

“梦见,”他轻声道,”北境的雁,终于飞过了忘川。”

沈雁雪沉默良久,忽然伸手拂过他膝上旧疤。指尖所过之处,疤痕竟渐渐淡去,化作一道极细的金线,像是谁用月光缝的一道伤。

“先生可愿,”她声音低哑,”陪我守到雪化?”

铜灯将尽,火苗挣扎了一下,终于熄灭。最后一缕青烟盘旋而上,穿过箭楼破瓦,融入茫茫雪夜。

林砚听见自己说:”好。”

箭楼之外,风雪已停。远处传来狼嚎,低沉而悠远,如同大地在叹息。

沈雁雪站在窗前,望着城墙上那些黑影,语气忽然变得柔软:”你知道吗?每到雪夜,我都会听见他们在说话。”

“谁?”林砚问道。

“那些战死的士兵。”她侧过头,眼中浮起一层水雾,”他们说,想回家。”

林砚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着她。

“你说,忘川对面,真的有家吗?”她低声问。

“有。”林砚坚定地说,”只是,我们还没找到。”

沈雁雪笑了笑,那笑容里有一丝苦涩:”我父亲说过,人死了,魂会留在战场上,直到雪化。”

“那雪要是永远不化呢?”

“那就永远守着。”

她突然转身,正色道:”林砚,我决定打开那扇门。”

“哪扇门?”

“通往‘忘川’的门。”她眼神坚定,”我要亲自去那里,找到父亲的魂。”

林砚沉默片刻,缓缓点头:”我跟你去。”

“你不问后果?”

“我问过命运,它没给我答案。”林砚轻声道,”但我知道,有些答案,只能自己去找。”

沈雁雪看着他,眼中终于有了一丝暖意。

“那我们,一起去找。”

铜灯熄灭,箭楼陷入黑暗。但他们的目光,却比灯还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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