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擎盖上的余温还未散尽，刘二狗身上那股子馊汗、血腥和劣质烟草混合的刺鼻气味，已经像一层黏腻的油膜，牢牢糊在了车厢里。
我几乎是把他硬塞进后座的，动作粗暴得没半点客气。
苏芮厌恶地往另一侧的车门边死命缩，恨不得把自己嵌进塑料内饰板里，那件薄卫衣的拉链被她扯到了肚脐眼，露出的皮肤泛着不正常的潮红，额角的汗珠大颗大颗往下滚。
“老实点！再动歪心思，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你踹下去喂后面那帮人！”我反手狠狠拍上车门，落锁的“咔哒”声清脆又冰冷。
心脏在胸腔里擂鼓，手心全是滑腻的冷汗。
我一把拧动钥匙点火，动作又急又重，商务车低吼一声，猛地窜了出去。
“哎哟！我的腿！轻点儿开啊姑奶奶！”刘二狗在后座缩成一团，抱着他那条伤腿，龇牙咧嘴地哀嚎。他那豁了牙的嘴漏着风，声音含混又难听。
“闭嘴！再嚎就真把你扔下去！”我厉声呵斥，目光死死盯住后视镜。
镜子里，一辆脏兮兮、连车牌都没有的灰色面包车，像一块甩不掉的狗皮膏药，死死黏在后方三十米左右的距离。
它开得不紧不慢，保持着恒定的间距，如同一条在浑浊水底耐心尾随猎物的鳄鱼。
“学姐……”林若菲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音，她下意识地把怀里的叶小乐抱得更紧了些，小家伙被她勒得不满地哼唧了两声。
林若菲脸色发白，眼睛死死盯着后视镜里那辆幽灵般的面包车，“后面那车……是、是不是就是刘二狗说的……”
“八九不离十！”我咬着后槽牙，方向盘在手里攥得死紧，指节都泛了白。
C市初夏午后的阳光明晃晃地泼在挡风玻璃上，刺得人眼睛发酸，可我只觉得一股寒气顺着脊椎往上爬。青年路的地头蛇……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仅仅是为了刘二狗这个废物？
“热！热死了！开快点！甩掉他们啊！”苏芮猛地按下她那侧的后车窗，灼热的风像烧红的刀子，“呼”地一下灌满了整个车厢。
她烦躁地用手掌疯狂给自己扇风，脸颊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靠近她的空调出风口，吹出来的风竟然诡异地带上了一丝燥热感，仿佛制冷系统在她身边彻底失效了。
“苏芮，忍忍！关窗！”我一边吼着，一边猛打方向盘，车子一个急拐，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尖叫，硬生生挤进旁边一条稍窄的岔路。
我瞥了一眼仪表盘，油门几乎踩到了底，引擎发出不堪重负的嘶吼。
后视镜里，那辆灰色面包车没有丝毫犹豫，同样一个凶悍的甩尾，紧咬着跟了上来，车距甚至缩短了！
甩不掉！对方对路况的熟悉程度远超我这个离乡多年的“游子”。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心脏，勒得我几乎喘不过气。
不行！不能硬闯！车上还有叶小乐！
我几乎是抖着手摸出手机，凭着肌肉记忆按下了我爸的号码，车载蓝牙自动接通。
“爸！”电话一接通，我的声音就劈了叉，带着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恐慌，“出事了！我在城南这边，被人跟车了！是刘二狗惹上的麻烦，青年路那帮人！他们盯上我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秒，随即传来我爸那特有的、带着金属质感的沉冷声音，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位置？对方几个人？看清楚车牌没有？”
“没……没牌！灰色面包车！现在在……在南华路往西！甩不掉！爸，我……”我语无伦次，巨大的压力和恐惧让我的大脑一片混乱。
后座，刘二狗似乎被我爸的声音吓到了，惊恐地往后缩了缩，不敢再嚎。
“听着，莎莎，别慌。”我爸的声音异常冷静，带着一种能穿透混乱的稳定力量，“保持车速，往人多开阔的地方开。最近的派出所在南华路和建设路交叉口，直接开进去！别管别的，开到院子里就安全！我马上联系那边的老李！听到没有？去派出所！”
派出所！我的理智告诉我这是最安全的选择。
但……叶小乐！刘二狗那句“你儿子变东西的本事我知道”像毒蛇一样在我脑子里嘶嘶作响！
一旦进了派出所，众目睽睽之下，刘二狗这个老混蛋为了自保或者别的什么，会不会把叶小乐的秘密捅出来？那后果……我不敢想！
“不行！爸！不能去派出所！”我几乎是尖叫出来，声音带着哭腔和不顾一切的决绝，“刘二狗……刘二狗这王八蛋他知道！他知道乐乐……乐乐他……”
“乐乐怎么了？”我爸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惊疑和紧张。
“他……他……”巨大的恐慌让我口不择言，那个深埋心底、连我父母都死死瞒住的秘密，像洪水一样冲破了堤坝，“乐乐他……他能把摸过的东西……变成别的样子！塑料变毛绒，棉布变塑料布！刘二狗知道！他还说他知道怎么控制！爸！乐乐不能被别人知道！不能啊！” 我几乎是吼着说出了这石破天惊的秘密，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车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后视镜里，我看到林若菲猛地倒抽一口冷气，眼睛瞪得溜圆，像两颗受惊的黑葡萄，难以置信地低头看向怀里懵懂啃着手指的叶小乐。
苏芮扇风的手也僵在了半空，她猛地转过头，那双因为燥热而有些涣散的眸子，此刻清晰地映出极度的震惊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探究？
她甚至下意识地往远离叶小乐的方向又挪了挪，仿佛靠近了什么不可理解的辐射源。
刘二狗则缩在后座角落，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隐秘的、得逞般的阴冷光芒。
电话那头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只有电流微弱的滋滋声。
这沉默沉重得让人窒息，仿佛能听到我爸那边世界崩塌的声音。几秒钟，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回店里！莎莎！”我爸的声音重新响起，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冰的钢钉，“别管后面！开回悦来！直接开进后院！快！我和你妈就在店里！回来再说！路上小心！挂了！”
“嘟…嘟…嘟…”
电话被干脆利落地挂断。没有追问，没有质疑，只有最直接、最本能的保护指令——回家！
“坐稳了！” 我深吸一口气，猛地将油门一踩到底！
引擎发出一声狂暴的咆哮，商务车像一头发狂的钢铁巨兽，朝着“悦来酒店”的方向猛冲而去。
后视镜里，那辆灰色面包车显然没料到我这突如其来的亡命加速，被甩开了一小段，但它很快也咆哮着加速追了上来，如同跗骨之蛆。
接下来的路程，我几乎将车开成了F1赛车。
闯黄灯，强行变道，在车流中惊险地穿梭。每一次急刹和猛拐，都引来后座一片惊呼和咒骂（主要是刘二狗）。
林若菲死死抱着叶小乐，脸色惨白如纸。苏芮则紧紧抓住车顶的扶手，指甲深深掐进塑料里，她周围的空气温度高得吓人，连空调都似乎失去了作用。
叶小乐大概是被这颠簸和紧张的气氛吓到了，终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小脸憋得通红。
那辆灰色面包车如同最老练的猎手，始终死死咬在后面，几次试图超车逼停，都被我险之又险地别开。
直到熟悉的“悦来酒店”那朴素的招牌出现在视野里，我毫不犹豫，方向盘猛地一打，车子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一个近乎漂移的急转，硬生生从酒店侧面狭窄的通道冲进了后院！
轮胎碾过水泥地，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车子刚在堆着杂物的后院停稳，我立刻跳下车，像护崽的母狮，一把拉开中门，几乎是抢一般从林若菲怀里抱过还在抽噎的叶小乐。
“快！进去！” 我冲着惊魂未定的林若菲和苏芮低吼，又恶狠狠地瞪向缩在后座、眼神闪烁的刘二狗，“还有你！不想死就滚进来！”
我爸和我妈已经一脸凝重地等在后门口。
我妈看到我抱着哭唧唧的叶小乐，眼圈立刻就红了，伸手想接过去。我爸则铁青着脸，目光如鹰隼般锐利地扫过我们每一个人，最后死死钉在狼狈不堪的刘二狗身上，那眼神冷得能冻死人。
“关门！反锁！” 我爸沉声命令，自己则大步走到通往前厅的小门，透过门缝警惕地向外张望。
后院门外，那辆灰色的面包车缓缓地停在了街对面不起眼的阴影里。
车窗贴着深色的膜，看不清里面的人影。它像一头暂时蛰伏的野兽，静静地停在那里，无声地散发着冰冷的威胁。
大白天的，它终究没敢直接冲进这有人气的酒店范围，但这无声的蹲守，比任何咆哮都更让人心惊肉跳。
我们一行人脚步慌乱地冲进酒店后厨。
大师傅颠勺的动作僵在半空，愕然地看着这群不速之客。
浓烈的油烟味和辣椒的呛人气味混合着刚才的惊魂未定，让人一阵阵反胃。我妈赶紧把叶小乐接了过去，一边拍抚一边心疼地念叨：“哎哟我的乖孙，吓着了是不是？不怕不怕，到家了……”
我爸反手关上通往后厨的门，落了锁，这才转过身，目光沉沉地扫过我们，最后落在我脸上，声音压得极低：“到底怎么回事？从头说！一个字别漏！特别是……”他的视线扫过我怀里叶小乐那裹着锡纸的左手小拇指，眼神锐利得像手术刀，“你电话里说的那事！”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抱着叶小乐的手还在微微发抖。林若菲和苏芮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脸色依旧苍白，眼神复杂地看着我和叶小乐，显然还没从那个“变东西”的惊天内幕里缓过神来。
刘二狗则缩在角落里，像个阴沟里的老鼠，眼神闪烁不定。
“爸，妈，还有菲菲、苏芮，”我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感觉喉咙发紧，“这事……说来话长，也……也邪门得很。”
我低头看着怀里终于止住哭声、正睁着乌溜溜大眼睛好奇张望的儿子，心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沉重。
这秘密，终究是瞒不住了，至少在这个小小的圈子里。
我深吸一口气，正准备开口，前厅却突然传来张姨拔高的、带着点疑惑的招呼声：“哎？小朋友，你找谁啊？”
紧接着，一个略显稚嫩却毫无情绪起伏的男孩声音清晰地穿透了嘈杂的后厨传了进来：
“刘二狗。还有……帮他的人。”
这声音不高，却像带着冰碴子，瞬间冻结了后厨里刚刚酝酿起的紧张气氛。
我们所有人，包括缩在角落的刘二狗，都猛地扭头看向通往前厅的那扇门！我爸反应最快，一个箭步上前拉开了门。
只见前台那里，站着一个看起来十一二岁的小男孩。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旧校服，款式很老气，在这初夏的天气里显得格格不入。他个子不高，瘦瘦小小，脸色是一种不健康的蜡黄。
他手里捏着一个普通的白色信封，信封干干净净，没有任何署名。
张姨被他看得有点发毛，下意识地后退了小半步：“刘二狗？小朋友，你找刘二狗？刘二狗是谁呀？”
男孩没有回答，只是抬手，将那个信封放在了冰冷的大理石前台桌面上。
“给刘二狗。” 他重复了一遍，声音平板无波，“还有……帮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