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天色如墨,浓稠得化不开。
整座三皇子府都陷入了沉寂,连角落里的虫鸣都悄然隐匿。
偏殿的床上,禾软软睡得正香,小肚皮随着呼吸一起一伏。
梦里,她正坐在一座由东坡肉堆成的山上,拿一根酱肘子当勺,舀着面前那条佛跳墙汇成的大河。
“吸溜——”
就在她准备一头扎进河里畅饮时,一种陌生的味道,蛮横地钻进了她的鼻腔。
这味道……带着铁器的腥气。
不对劲。
是血。
活的,新鲜的,还带着温热。
禾软软的小鼻子在空中精准地抽动两下。
——夜宵自己送上门了?
她倏地睁开眼,黑葡萄似的大眼睛里没有半分睡意。
禾软软悄无声息地爬下床,赤着小脚丫,像只夜行的狸猫溜出了偏殿。
月光下,几道黑影正朝着主殿的方向飞速潜行。
他们动作迅捷,配合默契,显然是行家。
禾软软躲在假山厚重的阴影里,歪着小脑袋,好奇地打量着。
这些人,身上穿的衣服料子不错,用的兵器也是百炼精钢,瞧着就很有钱。
一息之后。
她那张粉雕玉琢的小脸,嫌弃地皱成了一个包子褶。
呸!
这股子隔夜的汗馊味混着血腥气,闻着就像没洗干净的九转大肠!
鉴定完毕,难吃。
但是,他们去的方向是安安的房间。
动她的饭票,就是砸她的饭碗。砸她的饭碗,就是刨她的祖坟!
一想到未来可能会消失的蒸羊羔、蒸鹿尾儿、烧花鸭、烧雏鸡、炉肥鹅、卤斑鸠、酱鸡腊肉、松花小肚儿……
她捏了捏自己白嫩嫩的小拳头,骨节发出一阵“嘎嘣嘎嘣”的脆响。
……
主殿内,烛火未熄。
阙翊安并没有睡,他正披着外袍坐在窗边,借着清冷的月光,静静看着棋盘上的一盘残局。
当第一缕极淡的杀气穿透窗纸时,他便察觉到了。
他脸上没有惊慌,只是轻轻放下了手中的白玉棋子。
呵,又来了。
也好。
反正他本就时日无多,与其苟延残喘,不如死得体面些,顺道也给那些人添些堵。
他甚至提前知晓了今夜会有“访客”,为此,特意将寝宫外的守卫调走了大半,只留下一个空荡荡的华美囚笼,方便来人取他性命,也方便给远在宫中的父皇,送上一份惊吓。
他要的,不是活命,而是一场能让父皇寝食难安的死。
“殿下!殿下!有刺客啊!”
福顺总管尖叫着,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一张老脸惨白如纸。
“保护殿下!”
殿内仅剩的几名亲卫抽出佩刀,将阙翊安护在身后,阵型虽单薄却无一人后退。
“唰!”
窗纸被利刃整齐地划开,五名黑衣刺客如鬼魅般滑入。
为首的刺客声音沙哑:“三殿下,得罪了。”
话音未落,刀光闪过,亲卫们只觉手腕一麻,佩刀便当啷落地,紧接着后颈一痛,人便软软倒下,竟是顷刻间被击晕了过去。
福顺总管张开双臂挡在阙翊安身前,哆嗦得像风中的树叶。
为首的刺客看都未看他,只是一记利落的扫堂腿。
福顺总管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像样的尖叫,只觉得脚下一空,整个人便朝着地面摔去,他下意识地闭上眼,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完了,殿下,老奴先走一步——”
念头未尽,他便两眼一翻,非常干脆地晕了过去。
冰冷的刀锋撕裂空气,带着利刃破空的恶风,直逼阙翊安的咽喉。
阙翊安缓缓闭上眼,嘴角甚至还挂着准备好迎接剧终的笑意。
“嘭!!!”
一声惊天巨响!
巨大的响动让整个寝殿的房梁都在簌簌掉灰。
他猛地睁开眼。
然后,他看见了。
那个本该在偏殿安睡的六岁小豆丁,不知何时竟出现在他面前。
她小小的身子,正好挡住了那名刺客。
不,不是挡住。
更准确地说,是她那只粉嫩的小拳头,正结结实实地印在为首刺客的胸口。
而那名身高八尺的壮汉刺客,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拍飞的苍蝇,以一种怪异的姿态横飞出去,最后“咚”的一声闷响,竟严丝合缝地嵌进了寝殿那面青石墙里。
墙壁以他为中心,裂纹蔓延开来,他整个人摆成一个“大”字,挂在墙上,四肢还在无意识地抽动,却怎么也下不来。
那刺客意识尚存,只觉胸口剧痛,五脏六腑都快移了位,脑子里只剩下了一个念头:我可是堂堂顶级刺客,怎么会被一个奶娃娃一拳干飞了?!这不合理!
全场,死寂。
剩下的四名顶级刺客,全都目瞪口呆,大脑一片空白地看着这个粉雕玉琢、一脸无辜的小奶娃。
这……这是个什么玩意儿?!天山童姥转世了?!
禾软软甩了甩自己的小拳头,感觉有点不太满意。
力道不够,都没能打穿墙。
看来以后得多吃点,好好补补。
她转过头,看着那四根杵在地上的“呆头鹅”,主动开口,奶声奶气地问:“喂,排好队了吗?下一个谁来?”
“妖、妖女!一起上!”
四人终于从震惊中反应过来,同时扑了过来,刀光剑影,顷刻间就将禾软软那小小的身影彻底笼罩。
阙翊安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躲开!”他想都没想就喊了出来。
禾软软却不闪不避。
她小身子一矮,顺手抓住一名刺客的脚脖子,娇喝一声,竟把那一百六七十斤的壮汉,像抡一根大号萝卜一样,直接抡了起来!
“呼呼——”
那刺客在她手里,轻得像根面条,发出了人生中最绝望的尖叫,脑中闪过无数悔恨:早知道就多吃两口饭了,这小东西怎么力气这么大!
她拎着这条“人肉萝卜”,对着冲上来的另外两个刺客,左右开弓。
嘴里还小声嘀咕着:“让你们打扰我吃饭,砸死你们这两个臭萝卜!”
随着“咚!咚!”两声,那两人便像滚地葫芦一样飞了出去,撞在柱子上,只觉得全身骨头都散架了,眼前金星乱冒:这哪里是小丫头,这绝对是天山童姥!
最后那名刺客肝胆俱裂,连兵器都扔了,手脚并用地朝窗口爬去。
禾软软随手从地上捡了块碎砖头,头也不回地朝那个背影丢了过去。
“吵死了,现在还不睡会长不高的!”
砖头划出一道优美的抛物线,精准地砸在那刺客的后脑勺上。
“梆”的一声,那人连哼都没哼,直挺挺地拍在了地上。
世界,终于清净了。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干净利落。
禾软软拍了拍手上的灰,扭过头,仰起脏兮兮的小脸,对着已经彻底石化的阙翊安,露出了一个甜甜的笑。
她迈着小短腿跑到他跟前,伸出自己那只刚刚“作案”的小手,小嘴一瘪,语气里充满了委屈。
“安安,手手疼!”
“打人把我的手都打红了,好饿!”
她指着墙上那幅“人形壁画”,义正辞严地宣布:“他把我吓到了,还耽误了我长个子,必须赔我一顿大餐!”
阙翊安的目光从墙上那个抠都抠不出来的人形挂件上移开,又扫过地上横七竖八、不知死活的几人,最后落回到眼前这个告状的小东西身上。
他感觉自己像个笑话。
他为今夜铺陈了许久,算计了人心,调开了守卫,甚至连死后要如何让父皇头痛都已想好。
这是一盘他为自己下的、终局即是胜利的棋。
可现在,棋盘被人一拳砸了。
砸棋盘的,还是个刚到他膝盖高、正掰着手指头跟他讨价还价要加餐的小东西。
他苦心经营的死局,被一个六岁小丫头轻而易举地打破,这种荒诞感让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
他想笑,却又觉得这局面太过离奇,喉头有些发紧。
良久,他伸出苍白到近乎透明的手,动作轻柔地拂去了她脸颊上的一点灰尘。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沙哑得厉害。
良久回道,“……可以。”
他看着女孩眼眸倏地亮起,顿了顿,又补充道。
“加两顿。”
“好诶!”
小姑娘不由得欢呼起来,随即又偏着小脑袋说:“安安你对我真好!”
阙翊安看着她那副得了两顿加餐就心满意足的小模样,心底那片冻土,竟莫名地松动了几分。
他正想说些什么,却见那小东西话锋一转,迈着小短腿“哒哒哒”又跑了回来。
禾软软站定在他面前,伸出小手,煞有介事地拍了拍自己平坦的小胸脯。
仰着小脸,一本正经地开了口。
“安安。”
“你这身子骨不行啊,太脆了,一点都不耐用。”
阙翊安:“……”
紧接着,她的小脸上露出了一个“包在我身上”的豪迈表情。
“不过你放心!”
小姑娘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与她身形完全不符的豪气,“从今天起,你的病,本餮也包了!”
她顿了顿,黑葡萄似的大眼睛里闪烁着对未来美好“食光”的无限向往,终于图穷匕见,说出了自己真正的、无懈可击的伟大理想。
“我呀,必须得把你养得白白胖胖,活蹦乱跳的,这样才能长长久久地……给本老餮做好吃的呀!”
阙翊安喉头滚动,他浑身的血液,都错乱了一瞬。
他看着那张一本正经的小脸,忽然很想知道,如果是他要把她养得白白胖胖,究竟需要多少顿饭。
这个念头一起,连他自己都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