漪澜院的书房内,烛火如豆,在紧闭的窗棂上投下沈清漪伏案的身影,显得单薄而孤峭。白日里花厅那场短暂交锋带来的喧嚣已彻底沉寂,只余下窗外夏虫单调的嘶鸣,和书页翻动的细微声响。
沈清漪并未就寝。白日里强压的恨意在独处的寂静中翻涌得更为剧烈,如同滚烫的岩浆,灼烧着她的五脏六腑。柳如烟那张伪善的脸,萧珩探究而带着一丝不耐的眼神……都在她脑海中反复切割。
她需要冷静,需要绝对的掌控。复仇不是匹夫之怒,而是精密的棋局。
案头摊开的,并非诗书,而是一张用炭笔绘制的、只有她自己能看懂的简易布局图。漪澜院、柳如烟的烟霞阁、萧珩的主院、王府几处关键通道……都被她以特定的符号标记。图旁,散落着几张写满蝇头小楷的纸笺,记录着前世一些模糊的时间节点、柳如烟身边可疑人物的名字,以及……王府库房药材的出入记录。
前世她为助萧珩,曾以王妃身份协理过一阵子王府内务,对药材库略知一二。柳如烟前世毒杀她的“千机引”,绝非寻常毒物,其调配所需的一味冷僻药材“鬼面枯藤”,王府库房曾有少量记录,后来去向不明。
指尖划过“鬼面枯藤”四个字,沈清漪的眼神淬了冰。柳如烟,你的毒药,是从这里开始的吗?
“墨玉。”她头也未抬,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一直守在门边、打着十二分精神的墨玉立刻上前:“王妃。”
“明日,”沈清漪的笔尖在柳如烟名字上重重一点,“去探探库房管事李嬷嬷的口风,就说本妃近日夜里惊悸,想寻些安神的药材。旁敲侧击,问问库中可有年份久些的紫丹参、远志……以及,是否还有‘鬼面枯藤’这等驱邪避秽的偏门药材。”她顿了顿,补充道,“做得自然些,不必强求答案。”
“是,奴婢明白。”墨玉应下,心中虽有疑惑,但王妃这两日的变化让她本能地选择了绝对的服从。
沈清漪搁下笔,揉了揉依旧隐隐作痛的额角。布局需要耐心,也需要……自保的手段。前世毫无防备的惨死,让她深知在豺狼环伺之地,绝不能将性命寄托于他人的仁慈或疏忽。
她起身,走到靠墙的多宝格前。格子上摆放的多是些精巧雅致的瓷器玉器,是靖王妃该有的体面。她的目光却落在最底层一个不起眼的紫檀木小匣上。
打开匣子,里面并非珠宝,而是几卷用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细长银针,针尖在烛火下泛着幽蓝的冷光,旁边还有几个小瓷瓶。这是她嫁入王府前,外祖父——一位隐退的杏林圣手,担心她在深宅受委屈,悄悄塞给她的“防身之物”。其中一卷银针,针尖淬了见血封喉的剧毒“阎罗笑”,毒性虽烈,却有个特点:遇血即化,事后极难查验。另一瓶则是气味刺鼻的“幻踪粉”,撒出后能短暂刺激人眼鼻,造成强烈不适,便于脱身。
前世她心性纯良,只当是外祖父的玩笑,从未想过真有用上的一天。如今……沈清漪的指尖拂过那冰冷的毒针,眼神幽暗。
她抽出三根淬毒银针,又取了一小包“幻踪粉”。走到内室拔步床边,她蹲下身,仔细审视着床榻下方靠近脚踏的阴影处。那里有几道不易察觉的、用于加固床板的细窄缝隙。
她小心翼翼地将两根毒针针尖朝上,稳稳地卡入最外侧的两道缝隙深处,只余下针尾一点点微不可查的寒芒隐在黑暗里。另一根毒针则藏于枕下暗袋。那包“幻踪粉”则塞入枕芯一角。
做完这一切,她额角已渗出细密的冷汗,并非劳累,而是精神高度紧绷所致。她站起身,看着恢复如常的床榻,深吸一口气。
柳如烟,萧珩……无论谁想趁她“病弱”做些什么,这小小的“惊喜”,希望你们会喜欢。
夜色渐深,万籁俱寂。
沈清漪强迫自己躺下,却毫无睡意。黑暗中,感官被无限放大。窗外的风声,檐角铃铛偶尔的轻响,都如同擂鼓般敲击着她的神经。前世的死亡阴影,如同跗骨之蛆,紧紧缠绕着她。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她意识因疲惫而有些昏沉之际——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几乎被夜风吹散的声响,从外间窗棂的方向传来!
像是什么极薄的东西,插入了窗栓的缝隙!
沈清漪的双眼在黑暗中骤然睁开,寒光乍现!全身的血液瞬间涌向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来了!
她屏住呼吸,身体僵硬如铁,右手却悄无声息地滑入枕下,紧紧握住了那根冰冷的毒针!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几乎要破膛而出,又被她死死压抑住。
外间传来一阵几不可闻的衣料摩擦声,以及……极其轻微的脚步声。来人显然轻功极佳,落地无声,若非沈清漪早有防备,精神高度集中,几乎无法察觉。
那脚步声,目标明确,没有丝毫犹豫,径直朝着内室的方向而来!
一步,两步……越来越近!
隔着珠帘,沈清漪甚至能感受到一股带着夜露寒气的、属于成年男子的压迫感!
会是谁?柳如烟派来的杀手?还是……萧珩?!
无论是谁,深夜潜入王妃寝居,都绝非善意!
沈清漪的指尖因用力而泛白,毒针冰冷的触感让她保持着最后一丝清醒。她闭着眼,放缓呼吸,伪装成沉睡的模样,全身的感官却绷紧到了极致,如同蓄势待发的毒蛇,等待着给予致命一击的最佳时机!
珠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轻轻拨开,发出细微的碰撞声。
一股熟悉的、清冽的松柏气息,混杂着夜风的微凉,瞬间涌入沈清漪的鼻端!
是萧珩!
这个认知如同惊雷在她脑中炸开!他竟敢!深夜潜入她的卧房?!他想做什么?!前世那点仅存的、因他殉情而起的复杂情绪,瞬间被汹涌的恨意和巨大的羞辱感淹没!
她感觉到那高大的身影停在了床前,浓重的阴影笼罩下来。他似乎在凝视着她,目光如有实质,带着一种令她毛骨悚然的专注和……难以言喻的沉重。
时间仿佛凝固。沈清漪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也能听到萧珩那压抑得极低的、带着一丝紊乱的呼吸。他在犹豫?在审视?
就在她几乎按捺不住要暴起发难的瞬间——
“清漪……”一声低沉到近乎呢喃的叹息,带着浓得化不开的痛苦和迷茫,在她头顶响起。那声音里的情绪太过复杂,浓烈的悔恨、刻骨的悲伤、还有一丝……失而复得的狂喜?
这声叹息,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刺入沈清漪的心脏!前世他抱着她尸体时的低语、那滚烫的泪……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
不!不能心软!他是刽子手!是帮凶!
巨大的恨意冲垮了理智的堤坝!就在萧珩似乎因情绪激荡而微微倾身,想要更靠近的刹那——
沈清漪动了!
她如同黑暗中扑向猎物的母豹,动作迅捷得带起一阵风!紧握毒针的右手,带着积攒了两世的怨毒和玉石俱焚的决绝,朝着床前那团模糊黑影的脖颈大动脉处,狠狠刺去!
去死吧!萧珩!
“嗤!”
一声极轻微的、利器刺入皮肉的声响!
同时响起的,还有萧珩猝不及防、压抑到极致的闷哼!那声音里充满了震惊和……剧痛!
得手了?!沈清漪心中一凛,随即涌起一阵冰冷的狂喜!
然而,预想中对方轰然倒地的场景并未发生!
“你……”萧珩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怒和一丝被背叛的痛楚。黑暗中,他猛地后退一步,动作间带倒了脚踏旁的一个小杌子,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沈清漪一击未中要害,心头警铃大作!她毫不犹豫地左手探入枕芯,抓出那包“幻踪粉”,朝着萧珩的方向狠狠一扬!
刺鼻的、辛辣的粉末瞬间在黑暗中弥漫开来!
“咳咳!呃……”萧珩显然没料到还有后手,猝不及防吸入,顿时爆发出剧烈的呛咳,眼睛也被刺激得火辣剧痛,瞬间泪流满面!
就是现在!
沈清漪抓住这电光石火的间隙,如同滑溜的鱼儿,猛地从床榻内侧翻身滚落,避开萧珩可能攻击的范围,同时厉声尖叫:“来人!有刺客!!”
尖利的女声划破漪澜院死寂的夜空!
“王妃!”外间立刻传来墨玉带着惊恐的回应和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整个漪澜院瞬间被惊醒,灯笼火把次第亮起,人声、奔跑声、兵器出鞘声混乱地响起!
“保护王妃!”侍卫的呼喝声由远及近!
内室之中,弥漫的辛辣粉末尚未散尽。萧珩一手死死捂住剧痛的脖颈下方——那里,一根冰冷细小的银针几乎完全没入皮肉,只留下一个微小的出血点,带来阵阵麻痹和钻心的灼痛!另一只手则痛苦地捂住口鼻,呛咳不止,泪水模糊了视线。
他透过朦胧的泪眼和弥漫的粉尘,死死盯住那个滚落在地、正扶着拔步床柱迅速站起身的纤细身影。黑暗中,她的轮廓模糊,但那双眼眸,如同暗夜中燃烧的鬼火,冰冷、怨毒、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意,正一瞬不瞬地回视着他!
不是错觉!
白日花厅里那冰冷的疏离,此刻这淬毒的杀机!
她恨他!
她是真的想要他的命!
这个认知,比颈间的毒针和眼鼻的灼痛,更让萧珩如坠冰窟,肝胆俱裂!巨大的荒谬感和灭顶的恐慌瞬间攫住了他!为什么?!
“砰!”书房门被大力撞开!墨玉带着几个持灯拿棍的粗使婆子率先冲了进来,紧接着,王府侍卫统领也带着人持刀闯入!
“王妃!您没事吧?”墨玉惊恐地扑到沈清漪身边,用身体护住她,警惕地看向内室中央那个高大的、痛苦佝偻着的身影。
火把的光亮瞬间驱散了内室的黑暗,也照亮了那个闯入者的脸。
当看清那张俊美无俦、此刻却因痛苦和呛咳而扭曲、脖颈处渗着暗红血珠的面容时——
“王……王爷?!”冲进来的侍卫统领和所有下人,瞬间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僵在原地,目瞪口呆,手中的兵刃“哐当”掉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