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景琛坐在吴大爷的牛车辕杆上,屁股底下的木板被晒得发烫,混着牛身上的汗味扑过来。
他没心思擦额角的汗,满脑子都是沈一念说”下午有事”时的样子——当时阳光穿过她的发梢露在鼻尖上,说话时睫毛扇了扇,像只振翅欲飞的蝴蝶。
“有事”。就两个字,轻得像风吹过草叶,却在他心里掀起了浪。
下午有事,下午到底有什么事啊,有事不说清楚,让他胡思乱想,顾景琛的头磕在车帮上,疼得他龇牙咧嘴。
这才后知后觉地骂自己:顾景琛啊顾景琛,你算哪根葱?人家姑娘的事,轮得到你在这儿瞎琢磨?
正臊得慌,吴大爷的鞭子在空中甩了个响:”到县城了,你们下去自己蹓跶吧。”
他应了声,跳下车时差点被车辙绊倒。收购站在镇东头,老远就闻见一股旧报纸混着铁锈的味儿。
周老板打开门,赶紧让他进来,抬头笑出满脸褶子:”哟,小顾来了?今天的松茸带得多不?”
顾景琛把背篓地上一放,掀开盖着的粗布。
里头的松茸个个顶着褐色的伞盖,白胖的菌柄沾着点湿泥,是今早跟沈一念在松树林里扒拉了半天才寻来的。
两人蹲在地上分拣时,沈一念的发梢偶尔扫过他手背,痒得他差点把菌子捏碎。
“好东西!”周老板拿起一个掂了掂,”比上次的还精神。”
他麻利地过秤、算账,哗啦啦数出九张皱巴巴的纸币,”九块整,够你买不少东西了。”
顾景琛接过钱,指尖被纸币的毛边硌得发麻。这钱比他想象中多。
正揣钱要走,周老板突然眯着眼问:”上次跟你来那姑娘呢?眼睛亮亮的,说话细声细气那个,今天没来?”
顾景琛的喉结滚了滚,含糊地”嗯”了一声。
“咋没一块儿来?”周老板用胳膊肘捅了捅他。
“那姑娘我瞧着不错,模样周正,还肯跟你钻林子采山货,是个能过日子的。你要是有意思,可得抓紧——”
顾景琛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攥了一下,闷得发疼。
他扯了扯嘴角想笑,脸却僵得厉害,只能胡乱”嗯”了两声,转身就往外走。
背篓空了,走起来却比来时沉得多。他攥着那九块钱,指缝里渗出汗来,把纸币洇出一圈圈湿痕。
周老板的话在耳边打转,他低头看着自己沾着泥点的胶鞋,又想起沈一念脚上那双洗得发白的回力鞋——那是城里姑娘才穿的款式。
他和她,就像这县城的水泥路和乡下的泥土地,看着连着,实则隔着老远的坎。
哪来的机会?他连站到她身边的资格,恐怕都得踮着脚才能勉强够到。
顾景琛刚走到村口那棵老槐树下,脚还没站稳,就见秦牧像阵风似的冲过来,额头上的汗珠子顺着晒红的脸颊往下淌。
话都说不利索:“景琛!快!快去知青点!沈知青她……她跟孔旭东在那儿……”
“那儿”两个字还没落地,顾景琛的腿已经迈了出去。
秦牧后面的话被他抛在风里,满脑子就剩下沈一念说“下午有事”,原来“有事”是和孔旭东有关?
复合?这两个字像块烧红的烙铁,“滋啦”一下烫在他心上。
以前村里人都说沈一念和孔旭东处对象,前些天闹矛盾,现在又复合了?
那股子酸涩却顺着血管往四肢百骸钻,攥着钱的手猛地收紧,九块钱的纸币被指节硌出深深的折痕,粗糙的纸边刮得掌心发疼。
远远就听见院子里传来动静,不是他怕的温声软语,而是沈一念清亮的嗓音,带着压抑不住的火气。
“孔旭东!你赶紧把这件白衬衣脱了!是你的吗你就穿?!”
他的脚步猛地顿住,像被钉在了篱笆墙外的老榆树后。
心像是从嗓子眼落回了原处,却又沉甸甸地坠着,说不清是松了口气,还是更堵了。
知青点门口已经占了小半圈村里,大家都在看热闹。
隔着稀疏的篱笆往里看,孔旭东正敞着怀,穿着一件月白色的确良衬衫格外扎眼,衬衫穿起来松松垮垮的,明眼人一看就不是他的衣服。
孔旭东说:“你偷偷给我做衣服还不承认,张芳告诉我,衣服做好了,我来试试合不合适。”
沈一念是真的急了,怒道:“孔旭东你是真不要脸,我一而再,再而三的和你说,我和你没有任何关系。
你这次竟然趁着我外出,偷偷穿我做的衣服。”
孔旭东说:“沈一念闹脾气闹一两天就得了,适可而止,别得寸进尺啊,否则我这一辈都不原谅你。”
篱笆外的议论声像潮水似的涌过来,张婶子踮着脚往院里瞅,压低声音跟旁边的人说:“以前大家都说他俩就处对象,怎么闹得这么僵呢。”
李大叔蹲在墙根抽旱烟,烟袋锅子敲着鞋底:“我瞅着倒像是孔知青一厢情愿。”
顾景琛挤在人群后,后背被人撞了好几下也没动。他死死盯着孔旭东身上那件月白色的衬衫。
“你胡说八道什么!”沈一念的脸涨得通红,攥着衣角的手指关节都泛了白。
“张芳那是瞎编排!我什么时候给你做过衣服?这是我给别人做的!”
孔旭东却像是没听见,故意把衬衫往紧了拢了拢,对着围观的人扬声道:“大伙儿评评理!前阵子她还帮我补过袜子,怎么这会儿就不认账了?不就是闹了点小别扭吗,至于把话说这么绝?”
他这话确是真的,重生前沈一念被他蛊惑,确实给她补过袜子。
人群里果然起了些骚动,几道异样的目光落在沈一念身上。
她气得眼圈发红,声音都带了颤:“孔旭东!你别血口喷人!我跟你清清白白,补袜子是因为你说你不会针线活,我才帮你的,你再胡咧咧,我就去公社告你诽谤!”
“告我?”孔旭东嗤笑一声,往前逼近两步,语气带着威胁。
“沈一念,见好就收。真把我惹急了,我就跟大队长说你不安心下乡,整天琢磨着回城,到时候谁还敢给你开介绍信?”说着把衬衣扔到地上。
这话像根冰锥,狠狠扎在沈一念心上。她猛地后退一步,嘴唇翕动着,却说不出话来。
顾景琛看得心头火起,拨开人群就往里走,胶鞋踩在石板地上“咚咚”响。
“孔旭东。”顾景琛的声音不高,却带着股子冷意,“把衬衫脱了。”
孔旭东回头看见是他,想起顾景琛的厉害,气势立马弱了下来。
“顾景琛怎么哪都有你,我和沈一念的事,你就非得掺和吗?”
没等顾景琛开口,沈一念说:“这件衣服是我给顾大哥做的,你脱下来看看,是不是顾大哥的尺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