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未亮透,厨房里便响起了细碎的声响。
许茹穿着一身褪色的家居毛衣,围裙系得规规矩矩,手起刀落地切着葱花。案板上的热气蒸腾起来,锅里馄饨翻滚,一粒粒饱满如元宝。
她挑了一勺澄清的汤汁,轻轻一抿,确定咸淡正好后,又添了几片虾皮。
热气氤氲中,小小的屋子里飘满了葱香和汤香,暖洋洋的,有种说不出的安心。
林知微穿着母亲找出来的旧棉毛衫走出卧室,脸上还有没睡醒的倦意。
她坐到餐桌前,端起碗,咬了一口馄饨,汤汁鲜甜,肉馅紧实,是记忆中熟悉的味道。
她嘴角轻轻弯起:“妈妈包的馄饨真好吃。”
许茹坐到她对面,拿筷子往她碗里又拨了两个:“多吃点,一会儿我们得早点儿过去,知青办每天可忙了。”
林知微点了点头,没多说话,只是低着头把一整碗馄饨吃得干干净净。
清晨的风还有些冷,两人走出门时,天刚蒙蒙亮,院里其他人家尚未完全苏醒。她们穿过一排排灰墙小楼,搭上第一班公交车,往知青办赶去。
知青办设在东城区的一栋老办公楼里,一到门口,就见人来人往,熙熙攘攘,楼道里挤满了人,空气里混杂着汗味、纸张的气味。
有人夹着档案袋低声争执,有人抱着孩子站在窗口焦急地等待,也有和她年纪差不多的姑娘,眼圈发红,一张介绍信攥得皱皱巴巴。
“我也是上头批了的,咋就不给我落户呢?孩子都快上学了!”一个女人声音有些激动,被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劝着往后站。
“你那是插队结婚带回来的对象,政策不一样,孩子也不行!”工作人员语速飞快,边翻材料边应付,脸上的汗都顾不上擦。
许茹护着林知微往里挤了进去,脚下不小心踩了人一脚,对方头也没回地骂了一句“挤什么挤”,她也没计较。
等了半个多小时才轮到她们。林知微递上材料和接收证明,一个女工作人员接过,低头一页页翻着,嘴里念念有词。
她翻到最后一页,抬起头,“材料没问题。”
“那麻烦您给开个落户介绍信。”
“行!”
手续出乎意料地顺利。
林知微的材料齐全,又有朝阳区实验小学的接收证明。
那名工作人员戴着金丝框眼镜,只草草扫了一眼,便低头开始盖章、登记。
一枚红章啪地一声落在纸上,鲜亮醒目。
许茹站在一旁,手指紧紧攥着包带,直到看见那张盖着红章的纸递到女儿手里,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妈,办好了。”林知微接过那张薄薄的介绍信,指尖微微发烫,像是握住了某种象征新生的凭证。
许茹像是忽然被解开了某种绷紧的线,一口气松了下来,走上前,把女儿轻轻抱了一下。
她们接着去了派出所,林知微看着自己的名字被一笔一划地写进户口本里。
“林知微,女,22岁,原籍北京市西城区……”
户籍警的声音平静无波,可林知微的心却跳得厉害。
许茹接过户口本,指尖轻轻摩挲着那一页新添的墨迹,像是确认这一切不是幻觉。
“这下好了,”她哽咽着笑了笑,“是真的回来了。”
她抬头看向女儿,嘴角微微扬起:“走,咱们回家。”
下午,林知微去了朝阳区实验小学报到。
校长姓陈,是个五十来岁的女同志,短发利落,戴着一副黑框眼镜,说话干脆果断,带着机关干部特有的利落劲儿。
她翻着林知微的档案,一边看一边点头:“许主任给我打过电话了,说你有教学经验?”
“在乡下教过两年小学。”林知微答得不快不慢,嗓音温和。
陈校长笑了:“那正好,三年级一班的语文老师刚调走,你先代着。”
她合上档案,“给你一周时间安顿,一周后来正式上班。”
她从校长办公室出来时,楼道里一片安静。窗户外头阳光正好,洒在水泥地上,亮得晃眼。
林知微站在公交站牌下,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恍惚间有种不真实感——她真的回来了,真的有了工作。
傍晚,林知微站在小区楼下的小卖部里,她看了眼墙上挂钟的指针,正好是六点整,便依照跟周译事先约定好的时间,拨通了钢厂的电话。
“嘟——嘟——”
电话响了没几声,那头便接通了。
熟悉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低低的,带着点电流的杂音:“喂?”
她轻轻应了一声,语气里带着些不自觉的轻快:“译哥,是我。”
电话那头停顿了一下,紧接着响起周译的笑声:“小微。”
林知微垂下眼,指尖不自觉地绕着电话线,语气柔软:“我户口落好了,也去学校报了到。一周后,正式上班。”
“太好了。”周译的声音一下子明亮起来,是真高兴。
那头似乎有车子驶过的声音,又很快归于寂静。
她问:“你呢?这两天怎么样?”
“过两天得去趟海城。”他声音放得更低了些,像是怕被谁听见,“有些事……电话里不方便说。”
林知微心头微跳,手指顿住了绕线的动作,声音也跟着紧了些:“你注意安全。”
“放心吧,我心里有数。”他笑了一声,语气轻松,“家里还好吗?”
“这两天家里就我和妈妈,哥哥去陕西了。”
她抿了抿唇,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译哥,我爸下周就回来了。”
电话那头安静了几秒。
“嗯,你们一家人终于团聚了。”周译的声音很轻。
林知微把听筒往耳边贴了贴,像是要听得更清楚一点。
“等爸爸回来,”林知微深吸一口气,认真地说:“你请几天假,来北京一趟吧。见见我爸妈。”
这话一出口,她心跳得很快,不知道电话线另一头的周译,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电话那头却传来一声轻笑,是周译发自内心的愉悦,像是积压许久的情绪终于找到出口。
“好。”他说。
他就知道,她不会真的不要他。
哪怕一路走得辛苦,只要她回一下头,就会发现,他一直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