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小环看着江云,忍不住小声猜测,“您说的李白……是不是就是梦里那个白胡子老爷爷。”
江云闻言一愣,随即大笑:“哈哈哈!聪明!小环真是一点就透!”
他揉了揉小丫头的脑袋,心情前所未有的飞扬。
……
大昌朝不设宵禁,姑苏城的夜晚,才是热闹。
沿河长街,万家灯火次第点燃,宛如星河倾泻人间,将这座江南水城映照得璀璨夺目。
凝香阁的朱漆大门洞开,雕梁画栋间悬挂的数百盏精巧宫灯将门前照得亮如白昼。
还未踏入,那悠扬婉转的丝竹管弦之声便已如水般流淌出来,勾人心魄。
江云带着小环,凭借那二十两“体己钱”轻松打点,踏入了这传说中的销金窟。
甫一进门,便被眼前景象所摄。宽敞富丽的厅堂早已人满为患,衣香鬓影,觥筹交错。
才子们手持折扇,故作潇洒;富商们腆着肚子,目光逡巡;更多的则是看客,伸长脖子等待着好戏开场。
所有人的目光焦点,都汇聚在主位高台之上。
那里端坐着一位女子,一袭云霞般的轻罗衣裙,面上覆着半透明的薄纱,只露出一双剪水秋瞳,顾盼间流光溢彩。
她纤纤玉指轻抚琴弦,点点清音如珠落玉盘,带着一种空灵寂寥的意境,琴音流淌。
“我去……这视觉冲击力,这氛围营造……顶级流量配置啊!”
江云内心惊叹,“光这手琴艺和营造的气场,就值回票价了!”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短暂的寂静后,厅堂内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和狂热的叫好声,几乎要掀翻屋顶。
在无数道或倾慕痴迷、或贪婪占有、或纯粹渴求的目光交织下,那抚琴的女子缓缓起身,对着台下盈盈一礼。
薄纱轻扬,隐约可见其下精致的下颌线条。身段玲珑有致,曲线在轻罗下若隐若现,即便容颜半遮,那绝世的风姿已足以令人心旌摇曳。
“承蒙诸位才子、贵人厚爱,光临凝香阁,共襄今夜诗会盛举。”
她的声音透过薄纱传来,清冷悦耳,“妾身柳如烟,忝为今夜诗会主持。”
“柳如烟!是柳花魁!”人群中爆发出惊呼。
“天爷!今日竟能得见柳大家真容……虽只半面,此生无憾矣!”
“嘿嘿,若是能……”
“闭嘴!莫要唐突佳人!”立刻有人呵斥。
台下瞬间充满了男人们压低嗓音的、关于风月与幻想的窃窃私语。
柳如烟对此恍若未闻,眸光清冷依旧,樱唇轻启:“今夜诗题,仅一字——‘情’。”
一个“情”字,如同火星落入滚油!
瞬间点燃了在场所有自诩风流才子的心火!空气中弥漫着跃跃欲试的亢奋。
“哈哈哈!诸位且听徐某这首!”一个身形摇晃、满身酒气的锦袍公子率先跳了出来,舌头都有些打结。
“情字害人真不浅,想你想得肝肠断!饭也难咽夜难眠,只盼与我见一面!”
粗鄙直白的打油诗引来一片压抑不住的嗤笑声。
柳如烟眼中掠过一丝无奈,隔着薄纱,声音依旧温和:“徐公子此作……倒是一如既往的……情真意切,直抒胸臆。”她显然认得这位常客,点评也留了余地。
“哈哈哈哈!”哄堂大笑再起,气氛倒是轻松不少。
又一位书生整了整衣冠,竭力摆出文雅姿态走上台,朝着四方拱手:“在下陈少华,献丑了!”他清了清嗓子,刻意拿捏着腔调。
“锦屏玉炉香袅袅,同心玉扣结鸳巢。情丝绵绵无断绝,岁岁年年共春宵!”
辞藻堆砌,意境空洞,像是生搬硬套的情诗模板。
柳如烟微微摇头,眼神里已带上了些许不耐。台下反应平平,只有几声稀稀拉拉的捧场。
“切,才几月天,就摇扇子,装模作样。”江云看着下一个登台的人,忍不住吐槽。
那正是之前在书铺被众人推崇的柳文远。只见他手摇折扇,步履从容,面带矜持微笑,甫一登台,厅堂竟自发安静了几分,显然颇有声望。
柳文远站定,唰地收起折扇,昂首挺胸,声音清朗中带着自信。
“执手相看泪眼蒙,别语凄凄咽晚风。此去关山多险碍,唯托明月寄深衷。”
四平八稳,工整圆熟,标准的才子诗。词句哀婉,但情感浮于表面。
众人纷纷点头赞许。
“柳相公此作,情真意切,哀而不伤,好!”
“对仗工整,意境深远,不愧是我姑苏才俊之首!”
“佳作!当为今晚魁首有力之选!”
柳文远面上得色更浓,目光灼灼地投向主位上的柳如烟,带着毫不掩饰的期待。
就在这赞誉声渐起之时,一个身影突然从角落站起,毫不客气地扒拉开挡路的人。
“借过借过!都让开点!该小爷上场表演了!”江云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混不吝的劲儿,在渐起的嘈杂中异常清晰。
他无视周围诧异的目光,径直穿过人群,走向厅堂中央那张宽大的紫檀书案。
江云朝着众人拱手一礼:“在下姓江名云,字太白!”带着恶趣味的嘴角上扬。
“江云!你上去干什么?!”一个充满惊愕与鄙夷的声音,正是他的“好大哥”江啸,“你大字不识一个的废物赘婿!上去丢人现眼吗?!还不快滚下来!”
“妈的,真是阴魂不散。”江云心里暗骂。
“江兄,这位是……?”旁边有人好奇问。
“他?”江啸的声音充满恶意,故意拔高,“他就是唐家那个吃软饭的上门女婿!大字不识一箩筐的玩意儿!也敢来这附庸风雅?简直是辱没斯文!”
“赘婿?唐家那个?”
“哈哈哈哈哈!赘婿逛青楼?唐家知道吗?”
“赘婿?哈哈哈哈。”
“赘婿都敢来逛青楼了,哈哈哈。”
满堂目光倏然集中在江云身上,其中大半是轻蔑,不屑还有嘲笑。
“江兄,这唐家赘婿,是姑苏城那个唐家吗?”
“对,就是那个唐家。”
“哈哈哈哈哈哈。”
哄笑声、议论声如同潮水般将江云包围。
江云恍若未闻。他走到书案前,拿起那支沉甸甸的狼毫笔,正要落笔,手臂却猛地僵在半空——糟!又把这茬忘了!
“哈哈哈哈!”江啸的狂笑立刻响起,充满了报复的快意,“看!我说什么来着?连笔都不会拿!装不下去了吧?赘婿就是赘婿,烂泥扶不上墙!还不快滚!”
嘲笑声浪更高了,几乎要将房顶掀翻。
江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烦躁。他抬头,目光穿过喧嚣,精准地投向主位上那双沉静的眸子。
他拱手,朗声道,声音竟奇异地压过了嘈杂:“柳小姐,在下……字迹丑陋,恐污了这上好宣纸,更怕辱没了心中词句。不知可否斗胆,请柳小姐代为执笔?”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
“代笔?他连写都不会写?”
“好大的脸!竟敢劳动柳大家!”
“简直荒谬!”
柳如烟那双秋水般的眸子第一次真正落在了江云身上。
眼前的青年,在满堂的讥讽与恶意中站得笔直,眼神清澈,没有自卑,也没有狂妄,只有一种奇异的……坦然和笃定。
那眼神,让她心中微微一动。
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柳如烟竟轻轻颔首,莲步轻移,走下了主位,来到书案旁。
她伸出纤纤玉手,从江云手中接过了那支笔。指尖无意间相触,两人都微微一颤。
“公子请讲。”她的声音依旧清冷,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好奇。
厅堂内依旧是对江云的冷嘲热讽,所有人都期待的看着江云出丑。
江云闭目沉吟一瞬,再睁眼时,目光沉静如水,缓缓开口。
“人生若只如初见。”
仅仅七个字!
柳如烟执笔的手猛地一顿!笔锋悬停在宣纸上方,一滴墨汁悄然滴落,晕开一小团墨迹,她却恍然未觉。
那双露在薄纱外的美眸骤然收缩,仿佛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击中!一股难以言喻的、带着亘古寂寥与深切遗憾的气息,随着这七个字扑面而来,瞬间攫住了她的心神!
江云的声音平稳而有力,继续流淌。
“何事秋风悲画扇。”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心人易变。”
“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霖铃终不怨。”
“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随着江云一字一句念出,柳如烟手腕悬动,笔走龙蛇。
那娟秀飘逸的字迹仿佛有了生命,在素白宣纸上流淌出惊心动魄的情殇。
她的动作越来越快,笔锋却越来越稳,整个人仿佛沉浸在了这词句构成的巨大情感漩涡之中。
当她落下最后一个“愿”字,笔锋提起,却久久悬停,整个人如同石化一般,一动不动。唯有那双持笔的手,在微微颤抖。
时间仿佛凝固了。
方才的喧嚣、嘲笑、议论,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瞬间抹去,只剩下无数道震惊、茫然、难以置信的目光,死死盯着台上那失神的柳如烟和她面前墨迹淋漓的宣纸。
发生了什么?
那赘婿……到底念了什么?
为何柳大家会是这般反应?
“柳小姐?柳小姐!”台下终于有人按捺不住,高声叫道,“那唐家赘婿到底写了什么歪诗?快念出来让大家伙儿品评品评啊!”
“对啊!念出来!让我们也听听这‘大作’!”
“哈哈哈,怕是狗屁不通,把柳大家都气傻了吧?”
嘲讽声再次零星响起,试图打破这令人不安的寂静。
柳如烟被这声音惊醒。
她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悠长而微颤,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
她小心翼翼地捧起宣纸,动作轻柔得如同捧着稀世珍宝。
“诸位……妾身失态了。只因这位公子所作之词……”
她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语,最终化作一声带着无尽感慨的轻叹,“实在……太好了。好到妾身一时心神失守,沉浸其中,难以自拔。这便为诸位诵读。”
她清了清嗓子,用那清冷悦耳、却蕴含着前所未有的复杂情感的声音,一字一句,清晰地诵读:
“人生若只如初见……”
起首七字,如同一声穿越千载的沉重叹息,带着宿命般的苍凉与无尽追忆,轰然撞入每个人的耳膜!又似一道冰冷的月光,瞬间劈开了满堂的浮华与燥热!
“……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心人易变……”
词句流淌,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千钧重量,砸在人心之上。那对人心易变、情爱无常的洞察,锋利如刀!那深沉的哀怨与不甘的诘问,直刺灵魂!
当最后一句“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念罢,余音在死寂的大厅中袅袅回荡。
死寂!
绝对的死寂!
方才零星响起的嘲笑声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所有人都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僵在原地。
方才还意气风发的柳文远,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手中的折扇“啪嗒”一声掉在地上都浑然不觉。
那些富商张着嘴,茫然四顾,虽然未必全然懂得词中深意,但那扑面而来的巨大情感冲击力,足以让他们感受到前所未有的震撼。
而更多的才子书生,则是一脸呆滞,眼神空洞,仿佛神魂都被这首词抽走了。
柳如烟捧着词稿,薄纱下的胸膛剧烈起伏着。
“人生若只如初见”……这七个字在她心头反复回响,如同魔咒。
而那句“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心人易变”,则像一支淬毒的冰箭,瞬间撕裂了她深埋心底、以为早已忘却的旧伤!
那个负心人转身离去时,与这词句何其相似!
旧痛与新悟交织,巨大的酸楚和震撼让她几乎站立不稳,只能死死抓住那张宣纸,指尖因用力而泛白。
“好……好一个‘人生若只如初见’!”一个干涩嘶哑的声音打破了死寂。
是柳文远。他脸色灰败,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艰难地找回自己的声音,试图维持最后一丝体面。
“词句……词句确有意境,然……然而过于哀婉凄绝,失之……失之中正平和,终究……终究非诗家上品大道!”
他的评判苍白无力,在满堂无声的震撼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和虚弱,连他自己都听出了其中的色厉内荏。
柳如烟猛地抬头,那双一直清冷的眼眸直射向柳文远,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力量与激动。
“情之一字,百转千回,刻骨铭心!岂是浮词滥调、无病呻吟所能承载万一?!这首词……”
她的声音微微发颤,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赞叹,“写尽了初见的惊艳与美好,更写尽了情殇的无奈与苍凉!一字一句,皆是血泪!这才是真正的‘情’字!这才是……大道!”
她的话,如同最后的判决,彻底碾碎了柳文远强撑的体面。他踉跄后退一步,面如死灰。
“不可能!这绝不可能!”一声歇斯底里的咆哮骤然炸响,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狂怒和嫉妒!江啸猛地从人群中冲出,指着台上的江云,目眦欲裂,面孔扭曲地咆哮着:
“假的!一定是假的!他江云!那个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的废物赘婿!他怎么可能写得出这样的词?!他一定是抄袭!是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