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蛇传》演砸的第三日,玉茗楼后台飘着股酸馊的脂粉味。
赵雪儿的妆匣被赵大娘重重摔在条案上,螺子黛滚到苏晚棠脚边,她弯腰去捡,听见赵大娘扯着嗓子骂:”往后别让我再看见你这张哭丧脸!”
赵雪儿的绢帕绞成了团,指节泛白:”那苏晚棠算什么东西?
不过是个哑子……”
“闭嘴!”赵大娘扫了眼门外,压低声音,”少东家昨儿个在账房说,要把《霓裳羽衣》的角儿留给能镇场子的。”她搓了搓手指,”我那侄女翠儿,跟了我学戏三年,模样身段都不差,要是能顶上林月楼的缺……”
苏晚棠攥着螺子黛直起身子,后颈被穿堂风一吹,凉得发紧。
她知道林月楼病了——昨儿半夜替老吴送药,见他裹着被子咳得直抽,药碗摔碎在地上,汤汁浸了半本《霓裳》的谱子。
可赵大娘报给顾昭的替补名单里,没有她的名字。
筹备《霓裳羽衣》的排练场乱得像被踩翻的蜂窝。
翠儿的水袖总甩不到三寸,唱词不是跑调就是忘词,琴师沈清音的指甲盖儿都快掐进琴面。
老吴的大鼓敲得有一搭没一搭,忽然”咚”地闷响:”这哪是霓裳?
倒像灶房里摔锅碗!”
“吵什么!”
顾昭的声音像块冷玉砸进来。
他穿月白直裰,腰间玉牌在穿堂风里轻晃,眼尾压着青影——苏晚棠知道,他这两日为了戏楼的银钱和戏本,熬了两宿。
后台霎时静得能听见烛芯爆响。
顾昭的目光扫过翠儿发颤的指尖,扫过赵大娘堆起的笑,最后落在幕布后那道单薄的影子上。
苏晚棠正贴着幕布站着。
她没穿戏服,粗布衫子洗得发白,却用草绳系住袖口——那是皮影戏里”云手”的架势。
左手虚托着,像捧着什么易碎的东西,右手小指微微翘起,正是杨贵妃初见唐明皇时”怯而盼”的指法。
她的眼睛亮得惊人,像两簇烧透的炭,映着幕布上晃动的光影,仿佛那上头正演着千年前的宫阙。
顾昭的脚步顿住了。
他想起三日前《白蛇传》后台,苏晚棠咬着唇比划水袖的模样;想起她蹲在柴房里,就着月光抄戏本,墨迹晕在指节上;想起老吴偷偷说,这哑子能把《长生殿》的每折戏文,用皮影影子完整复现。
“苏晚棠。”他开口时,连自己都没察觉声音放软了,”你来试一试。”
“少东家!”赵大娘的脸瞬间涨成猪肝色,”她连台都没正式上过,这《霓裳》可是要请……”
“我问的是她。”顾昭打断她,目光始终锁着幕布后的人。
苏晚棠猛地抬头。
她能听见自己心跳撞着肋骨的声音,掌心沁出的汗把草绳都洇湿了。
顾昭的眼睛里有团火,和她昨夜在破镜子里看见的、自己眼里的火,烧得一样旺。
她点了点头。
沈清音的琴弦最先响起来。
那调子不是寻常的喜乐,倒像秋雨打在梧桐叶上,带着说不出的哀婉——她记得苏晚棠总在她练琴时站在廊下,手指跟着弦音轻颤,原来连《霓裳》里”恨别”一折的变调,都被她偷偷记去了。
老吴的大鼓慢了半拍,又稳稳跟上。
这回不是催场的急鼓,是深夜宫漏的闷响,一下一下敲在人心尖上。
苏晚棠赤足踏上舞台。
地板的凉意从脚底窜上来,她却想起皮影戏老人说过的话:”戏子的脚要沾地,可心要飞上天。”她抬袖,水袖划出半轮残月——那是皮影戏里”云遮月”的手法;旋身,裙裾荡开涟漪,像极了太液池的水波。
没有一句唱词。
可她垂眸时,是杨贵妃望着金步摇想起初承恩泽的羞;抬眼时,是看着安禄山的旗帜漫过潼关的慌;指尖轻轻抚过虚空中的龙袍,是最后在马嵬坡,摸了摸唐明皇冰凉的脸。
台下不知谁先抽了鼻子。
有老票友抹着眼睛嘟囔:”这哪是跳舞?
分明是杨妃在跟前儿哭呢……”
顾昭攥着廊柱的手在发抖。
他看过无数场《霓裳》,金缕衣、珊瑚冠、满台的珠翠,可从没有哪一回,让他喉咙发紧,眼眶发热。
苏晚棠的舞里没有多余的动作,可每一下都像针,扎进他心里——原来最动人的戏,从来不是唱得响、扮得艳,是把魂儿都揉进戏里。
最后一个旋身,她的水袖垂落,恰好搭在台沿。
月光从窗棂漏进来,照得那袖角泛着银,像极了马嵬坡上未干的霜。
掌声炸响时,苏晚棠的耳尖发烫。
她看见顾昭走上台来,眼底泛着水光,却笑着说:”你看,他们不是在鼓掌,是在替杨妃哭。”
赵大娘的绢帕掉在地上,翠儿躲在她身后,连头都不敢抬。
沈清音的琴还在嗡鸣,老吴的鼓槌停在半空,像被定住了。
“她不是哑巴。”顾昭的声音很低,只有苏晚棠能听见,”她是真正的戏魂。”
次日清晨,京城西四牌楼的茶棚里,卖糖人的老张头敲着铜碗:”昨儿玉茗楼那哑戏子的舞,嘿!
我家那口子看哭了,连熬了三宿的药都忘了揭盖儿!”
卖花担子的王婶儿直点头:”可不是?
我隔着半条街都听见戏楼里的抽噎声,比唱《窦娥冤》还揪心……”
有骑快马的差役从街心掠过,马蹄声碎在晨雾里。
没人注意到,街角茶棚的竹帘被掀起一角,露出双沉如深潭的眼——那是太尉府的暗卫,正把”玉茗楼哑戏师”几个字,写进密报里。
西四牌楼的晨光刚漫过青瓦,张记茶馆的门帘就被掀得噼啪响。
张嘴拎着半块油饼挤进来,油渍在青布衫上洇出个月牙印,嗓门儿比茶炉里的滚水还烫:“昨儿玉茗楼那出哑戏,诸位可听说了?”
茶客们端着茶盏抬头,有几个常去戏楼的老客眯起眼:“老张头卖糖人都卖到戏楼门口了?”“嘿,我家那小闺女拽着我袖子哭,说杨妃死得冤!”张嘴把油饼往桌上一墩,唾沫星子溅到茶盏里,“那哑丫头连半句戏文都没唱,就那么甩水袖、转圈子——您猜怎么着?”他故意拖长音调,看周围人脖子都伸成鹅,才一拍大腿,“李尚书家的老夫人把帕子都哭湿了,说比她亲闺女守灵哭得还真!”
茶棚里炸开一片议论。
卖菜的王二把菜筐往地上一放:“哑巴能演得比赵雪儿还好?赵花旦那《牡丹亭》的‘良辰美景’,绕梁三日呢!”“你懂个屁!”邻桌的老票友敲着茶碗,“昨儿我坐头排,那丫头垂眼时睫毛都在颤,活脱脱杨妃对着镜子描眉的样儿——赵雪儿?她唱得再响,魂儿都没进戏里!”
角落里,穿青衫的男人摸了摸腰间的玉佩,指节在桌下攥得发白。
他喝完最后一口茶,起身时带翻了茶盏,褐色的茶汤在桌沿蜿蜒,像极了赵雪儿晨起时摔碎的胭脂盒。
玉茗楼的后台正飘着脂粉气。
赵雪儿对着铜镜描眉,银簪子“咔”地折断在发间。
“什么哑戏魂?”她把碎簪子往妆匣里一扔,珠花碰得叮当响,“不过是使了些歪门邪道!”旁边的小桃红赶紧递上螺子黛:“姐姐消消气,我听药铺的陈大夫说……”她压低声音,“那哑丫头打小在街头混,指不定中了什么邪,心智都不全!”
赵大娘端着铜盆从后巷进来,听见这话脚步顿了顿。
她擦手的绢帕在腰间晃,眼神在赵雪儿和妆台的金镯子上转了两圈,干笑两声:“姑娘们说什么呢?这戏楼的规矩,向来是——”“赵管事!”小桃红突然提高嗓门,“您说那哑丫头要是真疯魔了,万一在台上犯病,砸了玉茗楼的招牌可怎么办?”
后台霎时静了。
赵大娘的目光扫过墙上“德艺双馨”的旧匾,又落在赵雪儿腕间的翡翠镯子上。
那是太尉府三夫人昨儿赏的,水头比她房梁上的老檀木可鲜亮多了。
她咳嗽两声:“这事儿……我回头跟顾少东家提提。”
此时苏晚棠正蹲在柴房外的老槐树下。
她怀里抱着皮影箱,指尖轻轻抚过“崔莺莺”的绢人——那是师父临终前给她刻的,眉眼弯得像月牙。
远处传来赵雪儿的尖笑,她耳朵动了动,站起身往更衣间走。
“一个连话都说不出的,也配穿戏服?”
声音从更衣间门口的竹帘后漏出来。
苏晚棠脚步顿住,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赵雪儿的绣鞋尖从竹帘下露出来,正碾着地上的水痕:“她该回街头卖皮影,省得在这儿脏了玉茗楼的地!”小桃红的笑声像银铃:“姐姐说得是,昨儿我见她还在柴房啃冷馒头,哪像咱们,顿顿有炖鸡——”
苏晚棠的喉结动了动。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节因为常年拉皮影线磨出薄茧。
风掀起竹帘一角,她看见镜中赵雪儿的脸,妆容精致得像幅画,可眼里的光比皮影戏里的鬼火还冷。
“阿六哥说,今儿要加演《西厢记》。”她在掌心一笔一画写,写完又擦掉。
风卷着槐叶掠过她脚边,叶尖扫过她绣着并蒂莲的鞋尖——那是顾昭让人给她做的,说戏子的鞋要合脚,才能走稳戏台。
傍晚时分,后台乱成了锅。
赵雪儿捂着嗓子冲进赵大娘的屋子,眼眶红得像刚哭过:“大娘,我、我嗓子突然哑了!”她捧着的茶盏里,胖大海浮浮沉沉,“陈大夫说要连喝七日梨汤……”赵大娘的脸瞬间皱成核桃:“这《西厢记》是顾少东家应了李大人的!要是砸了——”
“让苏晚棠上。”
顾昭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他穿着月白长衫,腰间的玉牌在烛火下泛着温光。
赵雪儿的茶盏“当啷”落地,胖大海滚到苏晚棠脚边。
她抬头,撞进顾昭的目光里——那目光像冬夜的暖炉,裹着让人安心的热。
“她、她是哑巴!”赵雪儿踉跄两步,“李大人要听崔莺莺唱‘明月三五夜’,她连字都吐不清——”“李大人昨儿在台下。”顾昭弯腰捡起地上的茶盏,指腹擦过碎裂的瓷片,“他说,比唱词更动人的,是戏里的魂。”
后台霎时静得能听见烛芯爆裂的轻响。
苏晚棠攥着崔莺莺的戏服,指节发白。
那戏服是水红的,绣着金线牡丹,穿在身上时,她闻到了淡淡沉香味——和顾昭身上的一样。
戏台的幕布被风掀起一角。
苏晚棠站在幕后,能看见台下攒动的人头。
李大人坐在头排,银须被烛火映得发亮;太尉府的管家摸着胡须,目光像秤砣似的压过来;连前日在茶棚的老张头都挤在角落,脖子伸得老长。
鼓点响了。
她迈出第一步,裙裾扫过台板,像春风拂过西厢的粉墙。
指尖轻轻绞着帕子,是崔莺莺等张生时,把帕子绞成了乱麻;眼尾微微吊起,是听见墙角响动时,又惊又喜的慌;忽而低头抿唇,帕子掩住半张脸,是见着情郎时,藏都藏不住的甜。
台下有人抽了抽鼻子。
李大人的银须抖了抖,抬手抹了把眼角;太尉府的管家直起腰,茶盏忘了端;老张头的糖人棍掉在地上,黏糊糊的糖浆在青砖上画了朵花。
最后一个动作,她倚着虚设的廊柱,眼波流转如秋水。
幕布“刷”地落下时,喝彩声像炸雷般劈开夜空。
顾昭站在廊下,掌心拍得发红。
他望着台上那抹水红,喉结动了动——原来最动人的“唱”,从来不是从嗓子里出来的。
“顾少东家,”李大人捋着胡子站起来,“这哑丫头的崔莺莺,比当年梅先生的还灵!”太尉府的管家凑过来,声音里带了笑:“我家夫人说,明儿要请她去府里唱堂会。”
赵雪儿缩在后台阴影里,指甲把妆匣抠出道深痕。
小桃红递帕子的手在抖:“姐姐,那哑丫头……”“闭嘴!”赵雪儿摔了妆匣,珠钗滚得满地都是,“她不过是运气好!”
顾昭站在台侧,望着苏晚棠卸妆的背影。
她正低头解鬓边的珠花,发梢扫过脖颈,像只敛翅的蝶。
他摸了摸袖中叠着的戏单——那是他连夜写的,《长生殿》全本,主演苏晚棠。
晚风掀起戏楼的灯笼,红光映在顾昭的脸上。
他望着远处渐起的灯火,眼底浮起笑意——有些谣言,该用更响的喝彩声碾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