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茗楼的大门落了锁,铜锁上都积了一层薄灰。
戏楼里,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像一个真正的战场。
第一天,天光未亮,所有人就都聚在了空无一人的戏台上。
苏晚棠没有说话,只是用一截木炭,在地上画。
她画了一个戴着冠冕的人,面目模糊。又在他身后,画了一个几乎与他重叠的影子。
然后,她画了一座金山,一箱珠宝,一片田地,都流向那个影子。
最后,她画了一把火,从影子的脚下烧起,一直烧到那个戴冠冕的人身上。
“戏名叫《君王影》。”顾昭的声音在空旷的戏楼里有些发闷,“君是君王,也是君子。影,是影子,也是引子。”
老吴看着地上的炭笔画,喉咙发干。
沈清音的手指,下意识地抚摸着琵琶上新换的弦轴,那上面还留着刀刻的痕迹。
“这……这是要咱们把那账本子的事,都给演出来?”老吴的声音发飘。
顾昭看了一眼苏晚棠。
苏晚棠摇了摇头。她指了指地上的画,又指了指自己的脑子。
“不是照着演。”顾昭明白了,“是演一个‘故事’,一个足以让心里有鬼的人,自己跳出来的故事。”
排演开始了。
可气氛不对。
沈清音的琵琶声断断续续,总在关键处走了音。她的手在抖。
老吴的鼓槌落下,有气无力,像是敲在湿棉花上,鼓声散了,聚不起来。
后院赵雪儿的房门被从外面锁上了,时不时传来几声压抑的哭嚎,像一只被困住的病猫,挠着所有人的心。
每个人心里都吊着一根弦,恐惧是无形的风,轻轻一吹,弦就乱了。
第二天清晨,阿六去开院门透气,一开门就僵住了。
院子正中央的青石板上,静静地躺着一个东西。
一个孩子的玩意儿,木头陀螺。
陀螺上用红漆,画了一朵云,云尾带着那个熟悉的,要命的钩。
阿六的脸白得像纸,连滚带爬地跑回正堂。
“少……少东家……”
顾昭拿起那个陀螺,陀螺做得极精致,在他掌心微微一转,那朵红色的云就像活了一样,带着一股血腥气。
这是又一个警告。
比那根断弦更恶毒。
它在说:你们就像这陀螺,被我捏在手里,你们的命,不过是我随手一转的游戏。
沈清音看到那陀螺,“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扔下琵琶就往外跑。
“我不演了!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
老吴也瘫坐在地上,抱着头,嘴里念叨着:“报应……报应……”
顾昭没有去拦沈清音。
他只是走到台前,把那个陀螺放在了苏晚棠画的炭笔画上,正好压住了那团火焰。
“躲不掉的。”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颗钉子,砸进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今天他们能放一个陀螺,明天就能把刀架在我们脖子上。我们跑了,他们会一个个地找上门,把我们像蚂蚁一样捏死。”
他转过身,看着缩在角落里哭的沈清音,看着失魂落魄的老吴。
“现在,这个台子,是咱们唯一能活命的地方。把他们引来,就在这儿,就在灯底下,让他们自己把脸露出来!”
戏楼里死一样地安静。
苏晚棠走了过去,扶起了沈清音。
她没有写字,只是拿起沈清音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
沈清音能感觉到,那颗心跳得很快,很重,但没有一丝慌乱。
然后,苏晚棠走上台。
她没有拿任何道具,就站在舞台中央。
她先是挺直了背,做出睥睨天下的姿态,那是君王。
接着,她弓下腰,整个人缩进阴影里,只用一双手,在空气中做出记录的姿态,那是影子。
她的动作从舒展到卑微,从光明到黑暗。
最后,她蜷缩在地,双手死死扼住自己的喉咙,脸上是无声的嘶吼,眼中是滔天的恨意。那是被背叛、被灭口的影子。
她一个人,演尽了君王与影子的纠缠、荣耀与毁灭。
没有一句词,没有半点声,却比任何雷霆都来得震撼。
沈清音止住了哭。
她看着台上那个瘦弱的背影,看着她用身体演出的决绝,一股热血从脚底板冲上头顶。
她走回台上,捡起那把琵琶。
“铮——”
一声裂帛般的弦音,划破了满室的死寂。
那声音里再没有半分怯懦,全是淬了火的刚硬。
老吴猛地抬起头,他看着沈清音,又看看台上的苏晚棠,抓起身边的鼓槌。
“咚!咚咚!”
鼓声响了。
沉闷,压抑,却带着一股要把天都捅个窟窿的狠劲。
音乐和鼓点,终于找到了它们的魂。
第三天,玉茗楼里再没有一丝慌乱。
排演从清晨进行到深夜。
顾昭负责所有的场面调度,把苏晚棠无声的指令,变成一句句清晰的安排。
阿六守着大门,眼观六路。
沈清音的琵琶,时而如泣如诉,时而金戈铁马。
老吴的鼓,敲出了心跳,敲出了奔雷,敲出了命运的脚步声。
苏晚棠坐在台下,手里拿着一把刻刀,正在给一个新的皮影人上色。
那是一个君王。
和匣子里那个被毁容的皇帝不一样。
这个君王的脸,眉目清晰,甚至带着一丝悲悯。
可她的刻刀,却在他的龙袍下摆,不起眼的地方,轻轻勾了一朵云。
一朵尾巴带钩的云。
戏台已经搭好。
饵,也已经备下。
只等着明天,那些自以为是猎人的鱼,自己游进网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