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吉的身影如同一只谨慎的狸猫,贴着宫墙的阴影无声滑行。
他怀中揣着的那封信,薄薄一片,却重若千钧,仿佛能压垮他这副在宫中浸淫了数十年的老骨头。
这是纪氏的亲笔,是那座幽禁着帝国唯一血脉的冷宫里,燃起的唯一一点火星。
覃吉早已将路线在心中演练了千百遍。
今夜他当值夜巡,这是他唯一的机会。
他熟稔地避开几处灯火通明的岗哨,脚步轻捷地来到御膳房的后院。
这里堆放着预备明日运出宫去的米袋,一股米糠和陈旧麻布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
他的心跳得如同擂鼓,每一次搏动都震得耳膜发痛。
他迅速找到那个事先做下记号的米袋,解开绳口,将用油纸裹得严严实实的信笺深深埋入米粒之中。
米粒冰凉的触感顺着他的指尖蔓延,让他瞬间冷静下来。
他重新扎紧袋口,抹平痕迹,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不过十数息。
做完这一切,他直起身,装作若无其事地继续巡视。
夜风吹过,带来一丝寒意,他却觉得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和纪氏,还有那个年幼的孩子,便是在刀尖上跳舞,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只能祈祷,那个早已退出朝堂的旧友,依然念着当年的情分,依然存着那份匡扶社稷的赤胆忠心。
三日后,京城,内阁首辅商辂的府邸。
一灯如豆,映照着商辂那张沟壑纵横的脸。
他已在这封从米袋中辗转而来的密信前枯坐了整整一个时辰。
信上的字迹娟秀而坚定,内容却如平地惊雷,炸得他这位历经三朝风雨的老臣头晕目眩。
皇子尚在人世,被囚于冷宫,由宫女纪氏抚养。
信中详述了孩子的生辰八字、眉眼特征,甚至还有一缕用红绳系着的胎发。
每一个字,都像是对当今万贵妃专宠、后宫无子这一荒唐局面的无情控诉。
“来人。”商辂的声音嘶哑低沉。
几名心腹幕僚躬身而入,见首辅大人面色凝重如铁,皆不敢出声。
“你们看看吧。”商辂将信推至桌案中央。
灯火下,几颗脑袋凑在一起,呼吸声渐渐变得粗重。
震惊、怀疑、狂喜、恐惧,种种情绪在他们脸上交替闪现。
“大人,此事……若属实……”一名幕僚颤声开口,话未说完,已是惊得说不下去。
商辂缓缓抬起眼,目光中不见丝毫浑浊,反而锐利如鹰:“老夫为官五十载,自信眼力尚存。这信中笔迹与当年入宫的纪安妃之妹纪氏颇为相似,且所述细节,非宫中核心之人断然无从知晓。真假且不论,此事已不容我等坐视不理。”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若此信属实,我等需早作打算。国本动摇,非社稷之福。”
次日早朝,商辂手持笏板出列,神色肃然。
他并未提及密信一事,而是以《宪宗实录》的修撰为由,声称在整理宪宗皇帝起居注时,发现关于皇嗣的记载语焉不详,多有阙漏。
为正史册,为明血脉,他恳请陛下恩准,由内阁与宗人府、礼部一同,彻底清查皇嗣谱系档案,以补史缺。
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无懈可击。
修史乃是朝中大事,理由正当,无人能够反驳。
宪宗皇帝准了奏。
然而,商辂看似平静的眼眸深处,却藏着一场即将到来的滔天巨浪。
他知道,这看似寻常的查档之举,实则是一柄已经出鞘的利剑,正悄然指向紫禁城最阴暗的角落。
消息很快传到了万贵妃耳中。
她身边的第一走狗,西厂提督汪直,立刻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气味。
“查皇嗣谱系?”汪直狭长的双眼眯了起来,闪烁着毒蛇般的寒光,“商辂这只老狐狸,早不查晚不查,偏偏这个时候查,定有古怪。”
万贵妃慵懒地拨弄着丹蔻,冷笑道:“还能有什么古怪?无非是那些老东西觉得我碍眼,想寻个由头罢了。不过,宁杀错,不放过。你去替我走一趟,把宫里那些犄角旮旯,尤其是冷宫,给我好好地‘清理清理’。”
“清理”二字,她咬得极重。
汪直心领神会,躬身道:“娘娘放心,奴婢定会将那些见不得光的老鼠,一只一只地从洞里揪出来。”
当天下午,一股肃杀之气便笼罩了冷宫。
数十名身着飞鱼服、手持绣春刀的西厂番子,在汪直的带领下,以“清理旧档,清扫尘秽”为名,闯入了这座被遗忘的院落。
朱祐樘正在窗下读书。
他虽然只有六岁,但常年的幽禁生活让他比同龄人早熟太多。
他听到了院外整齐而沉重的脚步声,那不是寻常太监宫女的脚步。
他立刻放下书,踮起脚尖,透过窗纸上一个小小的破洞向外窥探。
他看到了汪直。
那个人的脸苍白无肉,眼神如鹰隼般锐利,扫过院中的每一寸土地,仿佛能穿透墙壁,看到藏在里面的一切。
朱祐樘的心猛地一缩,一种源于本能的恐惧攫住了他。
他知道,这个人是来找他的。
他没有慌乱,而是迅速转身,抱起桌上那本纪氏千辛万苦为他寻来的《尚书》,悄悄溜到床下。
他搬开一块松动的地砖,下面是一个小小的地窖入口。
他将《尚书》小心翼翼地塞进地窖内壁的一道砖缝里,然后迅速将地砖复原,又抓了些灰土撒在上面,做得天衣无缝。
这本书,是纪母妃告诉他的,是圣人之言,是君子立身之本,绝不能落入这些恶人手中。
门被“砰”的一声撞开。
汪直负手而立,目光阴冷地扫视着屋内。
纪氏早已将朱祐樘护在身后,脸上不见一丝波澜。
她和覃吉早已推演过无数次这样的场景,甚至连每一个表情、每一句话都演练过。
“咱家奉万娘娘之命,来此查问一件事。”汪直的声音尖利而刺耳,“听闻这冷宫之中,有人胆大包天,行藏匿孽种之事?”
他的目光如刀,死死地钉在纪氏脸上,似乎想从她任何一丝微小的表情变化中找出破绽。
纪氏微微垂下眼帘,声音平静得像一潭古井:“汪公公说笑了。这冷宫之中,上无恩宠,下无子息,数十年如一日,唯有残烛孤影,何来‘孽种’一说?”
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久处深宫的淡漠与凄然,听不出丝毫心虚。
朱祐樘躲在她的身后,紧紧抓着她的衣角,小小的身子一动不动,连呼吸都几乎停滞。
汪直冷哼一声,显然不信。
他一挥手,番子们便如狼似虎地扑了进来,翻箱倒柜,敲墙探地,连床板和瓦片都不放过。
整个屋子被弄得一片狼藉,尘土飞扬。
然而,除了几件破旧的衣物和一些寻常的生活用具,他们一无所获。
最终,汪直的目光落在了纪氏身后的朱祐樘身上。
那孩子衣衫陈旧,面黄肌瘦,一双眼睛却大而明亮,带着一丝怯懦,正偷偷打量着他。
“这孩子是?”
“是奴婢早年入宫时,一同带进来的远房侄儿,父母早亡,无所依靠,便一直跟在奴婢身边,做些杂活。”纪氏的回答滴水不漏,这是他们早就编好的身世。
汪直盯着朱祐樘看了半晌,那孩子似乎被他看得怕了,往纪氏身后缩得更紧了。
一个在冷宫里长大的病弱孩子,看起来并无特殊之处。
汪直心中虽有疑虑,却找不到任何证据。
他不能在这里耗费太久,否则倒显得自己无能。
“哼,最好是这样。”汪直拂袖转身,“我们走!”
番子们潮水般退去,留下满室狼藉和死一般的寂静。
直到院门外再无声息,纪氏才浑身一软,几乎瘫倒在地。
她紧紧抱住朱祐樘,眼泪无声地滑落。
朱祐樘伸出小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用稚嫩的声音说:“母妃,别怕,我没事。”
夜幕再次降临。
当值的太监李荣借着巡夜的便利,悄悄与好友张敏在御花园的假山后见了面。
李荣是覃吉的同乡,也是这条秘密战线的一员。
他将今日汪直闯入冷宫之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在御前侍奉的老太监张敏。
张敏听罢,捻着胡须的手微微颤抖。
他深知宪宗皇帝的脾性,也明白万贵妃的手段。
如今商辂已在朝堂上发难,汪直紧接着便搜查冷宫,这说明双方的博弈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刻。
任何一个环节出错,都会招致灭顶之灾。
他连夜修书一封,没有写任何敏感字眼,只是隐晦地提及“宫中风紧,旧宅有鼠患之忧,不知万阁老府上是否安好”。
他命心腹小太监周善,将信送出宫,交到当朝另一位内阁大学士,素以圆滑著称的万安手中。
张敏此举,意在试探。
万安是与商辂同级的重臣,但为人处世却截然不同。
他从不得罪万贵妃,也与朝中清流若即若离。
在这场风暴中,他的态度至关重要。
万安府邸,书房内灯火通明。
万安将那封语焉不详的信纸在烛火上反复看了几遍,最后将其置于火上,看着它化为灰烬。
他没有回信,也没有任何表示,只是坐在太师椅上,闭目沉吟了许久。
窗外,夜色正浓,一场决定大明未来的棋局,他这颗关键的棋子,还未决定落在何方。
而在那座被世界遗忘的冷宫里,风波过后的朱祐樘却有了一个意外的发现。
在番子们翻乱的杂物堆中,他找到了一本残破不堪的古籍。
封面早已脱落,纸张泛黄发脆,上面满是虫蛀的痕迹。
他拂去灰尘,辨认出书口上残留的两个字——“史记”。
接下来的几个夜晚,他都躲在被窝里,借着从窗棂透进来的微弱月光,贪婪地阅读着这本残书。
书中记载的许多故事他都看不懂,直到他翻到“赵氏孤儿”那一章。
程婴、公孙杵臼、屠岸贾……一个个名字,一段段恩仇,深深地烙印在了他幼小的心灵里。
他看着赵武如何被藏匿于箱中,如何在忠臣义士的舍命庇护下艰难成长,最终手刃奸贼,重振家族。
他一遍又一遍地反复诵读,仿佛自己就是那个寄托了所有人希望的孤儿。
一个深夜,纪氏被一阵微弱的呢喃声惊醒。
她悄悄起身,看到朱祐樘正坐在床角,怀里抱着那本破书,借着月光,低声自语:“程婴、公孙杵臼……若我也如程婴般有人守护,有覃公公,有张公公,还有母妃……终有一日,我也能……能还我清白……”
他的声音稚嫩,却带着一种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决绝。
纪氏再也忍不住,捂住嘴,泪如雨下。
她看到的,不再是一个需要她庇护的孩童,而是一个在绝境中汲取力量,开始 осознавать自己命运的储君。
冷宫之外,高高的宫墙之上,一个黑影凭虚而立,正是去而复返的汪直。
他没有带任何随从,独自一人站在风口,冰冷的目光如同一把淬毒的匕首,死死地盯着下方那片死寂的院落。
白天的搜查一无所获,但他心头的疑云却越来越重。
那种感觉,就像一个经验丰富的猎人,明明知道草丛里有猎物,却怎么也找不到踪迹。
“此事,未完。”他对着漆黑的夜空,低声说道,声音被风吹散,带着一丝狰狞的狠厉。
而在冷宫深处,那间昏暗的屋子里,朱祐樘轻轻合上了手中的《史记》。
月光照亮了他清秀的脸庞,也照亮了他的双眼。
那双原本只有怯懦和纯真的眼睛里,此刻正闪烁着一抹前所未有的、宛如星辰般坚定的光芒。
他知道,故事里的赵武等了十五年,而他的等待,或许才刚刚开始。
但这不要紧,因为从今夜起,他不再只是一个被动躲藏的孤儿,他要学会成为自己的程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