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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救护车刺耳的鸣笛声终于停歇,取而代之的是急诊科特有的、混杂着消毒水、药味和焦灼人声的喧嚣。林栖悦被迅速推入急诊处置区,明亮的白炽灯晃得她眼前发花,意识在疼痛和疲惫的拉扯下愈发昏沉。她感觉自己像一片被卷入激流的叶子,身不由己。

“病人林栖悦,女性,26岁,摔伤致双膝双肘开放性擦伤伴活动性出血,意识模糊,有应激反应……” 推床的护士语速飞快地向接诊医生交代。

“放这里。准备清创包、生理盐水、碘伏、破伤风抗毒素!” 一个戴着口罩、声音沉稳的男医生快速指示。他俯下身,动作专业地检查林栖悦的伤口,眉头微蹙,“伤口嵌入砂砾较多,需要彻底清创,可能有轻微骨挫伤,先拍个局部片排除骨折。生命体征?”

“血压130/85,心率102,血氧98%。” 护士快速报数。

“血压心率偏高,应激状态明显。” 医生点头,目光扫过林栖悦苍白的脸和紧蹙的眉头,“通知家属了吗?”

“有一位先生跟车来的,在外面。”护士回答。

家属?林栖悦混沌的意识捕捉到这个词,心底泛起一丝荒谬的苦涩。那个站在急诊室外的人,是她的“家属”吗?是那个宣判她为“陌生人”、视她珍视的一切为“毒药”的林言秋?

冰冷的器械触碰皮肤的触感传来,消毒水刺激伤口带来的尖锐疼痛让她猛地抽气,身体本能地瑟缩了一下。医生沉稳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忍一下,伤口需要彻底清理,否则感染风险很大。”

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腥甜。疼痛让她清醒了些,也让她更加清晰地感受到此刻的狼狈和孤立无援。她闭上眼,拒绝去看周围忙碌的白色人影,更拒绝去想急诊室门外那个冰冷的存在。

——

急诊室门外,冰冷的金属长椅区域。

林言秋如同雕塑般矗立在明亮的廊灯下,与周围行色匆匆、面露焦虑的人群格格不入。他依旧穿着那身笔挺的深灰色西装,一丝不苟,只是领口微微敞开,泄露出几分不易察觉的紧绷。金丝眼镜后的目光沉沉地投向紧闭的急诊室大门,仿佛要将那扇门看穿。

他手里,依旧紧紧攥着那张卷起的、至关重要的图纸,以及那个沾满尘土的旧陶罐。陶罐粗糙的质感硌着他的掌心,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救护车上那一声轻如蚊蚋、却足以击穿灵魂的“言秋哥”,如同魔咒般在他脑海中反复回响,每一次都带来更深一层的、近乎凌迟的剧痛和一种被彻底剥开的、无所遁形的狼狈。

他记得。他怎么可能不记得?

那个雷雨夜她小小的、温热的身体挤进他被窝时带来的安心感,她笨拙拍打他后背的小手,她颈窝里淡淡的奶香气……这些被他强行封存、视为禁忌和“毒药”的记忆,原来从未消失,只是被深埋在冰川之下,只需她一声无意识的呼唤,便足以引发灭顶的雪崩!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被命运戏弄的狂怒在他胸腔里冲撞。他精心构筑了七年的冰冷堡垒,用“哥哥”的身份、用物理的隔绝、用极致的理性筑起的铜墙铁壁,在她一声模糊的呓语面前,竟然显得如此不堪一击!而他今天所做的一切——解雇跟班、将她抱上担架、甚至此刻守在这里——在这些汹涌的记忆面前,又算什么?是迟来的、虚伪的弥补?还是另一种更深的、连他自己都无法面对的懦弱?

“林总?” 一个带着几分诧异和小心翼翼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林言秋如同被惊醒的猛兽,倏然转头,眼底尚未完全敛去的、翻涌的冰冷怒意和深不见底的痛楚,让来者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是周屿安。林言秋的建筑事务所合伙人,也是他少有的、能称得上朋友的人。周屿安穿着一身略显休闲的衬衫西裤,显然是接到消息匆忙赶来的。他脸上惯常的阳光笑容被凝重取代,目光快速扫过林言秋紧绷的下颌线、紧握图纸和陶罐的手,以及他身上沾染的尘土痕迹,最后落在那扇紧闭的门上。

“栖悦怎么样?”周屿安的声音带着真切的担忧,“我刚接到医院电话,说是跟项目有关的人送来的?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怎么……”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也在这里?”

林言秋没有立刻回答。他周身的低气压几乎凝成实质。他沉默地移开视线,重新看向急诊室紧闭的门,仿佛那冰冷的金属门板是唯一能承载他此刻复杂心绪的物体。过了好几秒,他才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像是砂纸磨过金属,带着一种强行压抑后的疲惫和冷硬:“摔了一跤。在拆迁现场。赵经理的人推的。”

“什么?!”周屿安脸色骤变,声音拔高,“赵胖子的人敢动手?!他疯了?!” 他立刻掏出手机,“我马上……”

“人我已经开了。” 林言秋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带着一种斩草除根般的冷酷,“明天你去处理后续,我不想在公司和项目上再看到任何跟他有关的人。”

周屿安拨号的动作顿住,看着林言秋冰冷的侧脸,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沉重地点了点头。他了解林言秋,这种时候多说无益。他的目光再次落到林言秋手中的旧陶罐上,眼神复杂:“这是……栖悦的?”

林言秋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他没有回答,只是将握着陶罐的手指收得更紧,粗糙的陶壁深深硌进掌心。

就在这时,急诊室的门“哗啦”一声被推开。一个护士走了出来,手里拿着单据:“林栖悦家属?病人需要做清创缝合,局部麻醉。这是缴费单和同意书,麻烦签个字。”

家属。这两个字再次像针一样刺来。

周屿安下意识地想上前去接单据,却被林言秋更快一步。他几乎是抢步上前,高大的身影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压迫感,挡在了周屿安前面,伸手接过了护士手中的单据和笔。

“我是。” 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没有任何犹豫。他看也没看那些密密麻麻的条款和风险告知,目光直接落在签名栏上,龙飞凤舞地签下了“林言秋”三个字。字迹遒劲有力,力透纸背,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

周屿安站在他身后,看着这一幕,眼神更加复杂。他清楚地看到,林言秋在签下自己名字时,握着笔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不仅仅是一个签名,更像是一个烙印,一个他试图否认却在此刻不得不重新拾起的、沉重的身份枷锁。

护士似乎也被林言秋周身散发的冷冽气场慑住,没再多问,接过签好的同意书:“好的。请去那边窗口缴费。清创需要点时间,你们可以在外面等。”说完,转身又进了处置室。

门再次关上。

林言秋拿着缴费单,没有立刻动身。他站在原地,背对着周屿安,背影挺拔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孤寂和沉重。他低头,看着自己刚刚签下的名字,又看了看另一只手里紧握的旧陶罐,仿佛在无声地确认着什么。

周屿安叹了口气,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低沉:“我去缴费吧。你……”他顿了顿,看着林言秋紧绷的侧脸,“你还好吗?”

林言秋没有回答。他只是沉默地将缴费单递给了周屿安,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僵硬的克制。然后,他重新将目光投向那扇紧闭的门,像一尊凝固的、守护着某种禁忌的雕塑。

周屿安拿着单据离开。冰冷的走廊里,只剩下林言秋一人。急诊科的嘈杂似乎都被隔绝在他周身冰冷的气场之外。

他缓缓抬起手,看着掌中那个沾满泥土、边缘带着缺口的旧陶罐。粗糙的触感无比真实。他修长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小心翼翼,轻轻拂过罐身上一处深刻的划痕。

盛夏午后,阳光灼热。还是小学生的林栖悦穿着碎花小裙子,抱着装得满满的旧陶罐(里面是冰镇酸梅汤),兴冲冲地跑过院子,想给坐在槐树下看书的少年林言秋一个惊喜。结果被脚下的石子绊了一下,整个人向前扑倒!

陶罐脱手飞出,重重磕在坚硬的青石台阶边缘,发出“哐当”一声脆响!罐身瞬间裂开一道长长的缝隙,冰凉的酸梅汤汩汩流出,迅速渗入干燥的土地。小栖悦摔在地上,膝盖擦破了皮,火辣辣地疼。她顾不上自己的伤,看着破碎的陶罐和流掉的酸梅汤,小嘴一瘪,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落下来:“呜……罐子破了……酸梅汤没了……言秋哥…

他几乎是立刻扔下书冲了过来。他没有先去扶她,而是第一时间蹲下身,小心地捧起那个摔裂的陶罐,看着那道狰狞的裂缝和不断涌出的汤汁,眉头紧锁,眼中是清晰可见的心疼和懊恼。他伸出指尖,试图去堵住那道裂缝,冰凉的酸梅汤却依旧从他指缝间不断渗出。他抬头看向哭泣的小栖悦,眼神复杂。最终,他放下罐子,动作有些粗鲁地拉起她,检查她膝盖的伤口,声音带着少年特有的别扭和强装的严厉:“哭什么哭!罐子破了再买!人摔坏了怎么办?笨死了!” 可给她清理伤口时,动作却轻柔得不可思议。那道裂缝,后来被奶奶用糯米和蛋清仔细地粘补过,留下了永久的疤痕。

冰冷的现实与滚烫的记忆在脑海中猛烈碰撞。

林言秋的手指停在那道粗糙的粘补痕迹上,指尖微微颤抖。他猛地闭上眼睛,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像是在强行吞咽某种汹涌而至的、足以将他溺毙的情绪。再睁开眼时,那深潭般的眸子里,冰层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露出底下深不见底的痛苦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挣扎。

他死死地盯着那道疤痕,仿佛看到了多年前那个笨拙摔倒、为破碎陶罐哭泣的小女孩,也看到了今天在废墟上为同一个陶罐不顾一切、弄得满身伤痕的倔强女人。

七年光阴,物是人非。她依旧在为守护那些他口中“无谓的旧物”而受伤。

而他……他到底在守护什么?又在逃避什么?

“叮——” 一声清脆的信息提示音,突兀地打破了死寂。

林言秋身体一震,下意识地从西装内袋里掏出手机。屏幕亮起,一条新信息跃入眼帘。

发信人:陈薇(林栖悦闺蜜)。

信息内容只有一张照片,和一句附言:

[图片:一本摊开的、页面泛黄的旧速写本。速写本上,用铅笔精细地勾勒着一个少女趴在课桌上熟睡的侧影。阳光透过窗户,在她柔软的发丝和微翘的睫毛上跳跃。线条流畅而温柔,充满了小心翼翼的凝视感。在页面的右下角空白处,一行清隽有力的小字清晰可见——]

“盛夏永驻,栖我心上。”

附言:林大设计师,解释一下?这是在你书房“无意”发现的。每一页都是她!从扎羊角辫到穿校服!你跟我说不认识?!

嗡——

林言秋的脑海瞬间一片空白!所有的声音、所有的光线、急诊室的喧嚣、掌中陶罐粗糙的触感……一切的一切,都在看到那张照片和那行字的瞬间,被彻底抽离!

他如同被一道无形的、裹挟着万钧之力的惊雷狠狠劈中!整个人僵在原地,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凝固、倒流,又在下一秒疯狂地奔涌冲撞!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撕裂!

他死死地盯着手机屏幕上那张照片,盯着那张他曾在无数个被思念啃噬的深夜、在自我禁锢的痛苦边缘,一笔一划偷偷描摹的睡颜,盯着那行他以为会永远埋葬在时光尘埃里的、最深最隐秘的告白——“盛夏永驻,栖我心上”。

秘密……他埋藏了整整十年、视为生命禁区的秘密……就这样被猝不及防地、血淋淋地挖了出来!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暴露在……她最好的朋友面前!下一步……就会暴露在她面前!

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带来灭顶的窒息感!紧随其后的,是足以焚毁理智的狂怒!是谁?!谁进了他的书房?!谁翻了他的东西?!

然而,比恐慌和愤怒更汹涌、更猛烈的,是一种被彻底剥光、无所遁形的巨大羞耻和一种……迟来的、近乎绝望的恐惧!他苦心经营的一切——冷漠的伪装、疏离的姿态、用“哥哥”身份筑起的高墙、用“效率”和“未来”标榜的冷酷——在这本速写本面前,在这句“栖我心上”面前,都变成了一个天大的、拙劣的、自欺欺人的笑话!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却在他死寂的世界里如同惊雷的碎裂声响起。

林言秋僵硬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

他手中紧握的那个旧陶罐,因为刚才瞬间失控的、足以捏碎骨骼的力道,那道被糯米和蛋清粘补了多年的、象征着童年意外和温暖的裂缝边缘,终于承受不住,崩开了一道新的、刺眼的裂痕。

细碎的陶片,从他紧握的指缝间,簌簌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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