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文学
经典文学小说推荐

第3章

冰冷的、带着消毒水气味的空气,像凝固的石膏,沉甸甸地压在病房里。窗帘被周屿安细心地拉上了一半,隔绝了窗外渐沉的暮色,只在室内投下一片模糊的、令人昏昏欲睡的灰暗。

林栖悦半靠在病床上,视线空洞地落在对面雪白的墙壁上。膝盖和手肘的伤口在麻药退去后,开始传来一阵阵迟钝的、绵密的抽痛,但这痛楚似乎被一层厚重的隔膜阻隔着,传不到她的心底。她的心,像是被彻底掏空了,只剩下一个冰冷、麻木的洞。那洞里,反复回荡着刺耳的碎裂声,和屏幕上那八个烧红的字——“盛夏永驻,栖我心上”。

每一次回想,都带来一阵生理性的反胃和窒息。

周屿安静静地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手里拿着一个保温桶,里面是刚买来的、还冒着热气的清粥。他看着林栖悦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看着她空洞无神的眼睛,看着她无声滑落的泪水在脸颊上干涸又涌出新的痕迹,只觉得胸口堵得发慌。他想开口安慰,想说点什么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死寂,可所有的话语在舌尖滚了又滚,最终都化作了无声的叹息。说什么呢?告诉她林言秋不是故意的?告诉她那本速写本不代表什么?这些话连他自己都觉得苍白可笑。

他只能沉默地将保温桶的盖子打开,盛出一小碗温热的粥,轻轻放在床头柜上,声音放得极轻:“栖悦,多少吃点东西?你一天没吃东西了,身体撑不住。”

林栖悦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视线掠过那碗冒着热气的粥,没有任何停留,又重新落回那片空茫的白色墙壁。她甚至连摇头的力气都没有。

周屿安的心沉了下去。他顺着林栖悦的视线,看到了床头柜上那个用干净纸巾仔细包好的小东西。纸巾被小心地展开了一角,露出里面那片带着深刻疤痕的陶片残骸——那是他刚才在混乱中,鬼使神差地从急诊室走廊那堆狼藉碎片里捡回来的。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捡,只是觉得……不能让它就那么留在那里,和那些血污、鄙夷的目光混在一起。

那片小小的、粗糙的陶片,像一枚冰冷的勋章,无声地陈列着刚刚发生的惨烈战役。它安静地躺在那里,却散发着比任何言语都更具杀伤力的绝望气息。

林栖悦的目光,最终定格在了这片残骸上。那空洞的眼神里,终于有了一丝波动,不再是纯粹的麻木,而是翻涌起深不见底的痛苦和自我厌弃。她极其缓慢地、颤抖着伸出手,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迟疑,轻轻触碰了一下那片冰凉的、带着岁月粗糙质感的陶片。

指尖传来的冰冷触感,像一道闪电,瞬间击穿了那层麻木的隔膜!

“呵……”一声极其轻微、带着浓浓自嘲和绝望的冷笑,从她干裂的唇间溢出。她猛地收回手,像是被那冰冷烫伤,又像是厌恶自己的触碰。她闭上眼,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泪水再次汹涌而出,却不再发出任何声音,只有肩膀无声地耸动。

“栖悦……”周屿安再也忍不住,声音带着哽咽,伸出手想去碰碰她的肩膀给予安慰。

“别碰我!”林栖悦猛地睁开眼,通红的眼睛里充满了惊弓之鸟般的防备和冰冷的疏离,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谁都别碰我!”

周屿安的手僵在半空,最终无力地垂下。他看着林栖悦眼中那深切的痛苦和拒人千里的冰冷,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心底蔓延开来。他知道,此刻任何言语和触碰,都只会加深她的痛苦。

他默默地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病床,给了她一个相对私密的空间去舔舐伤口。窗外,城市的霓虹开始次第亮起,勾勒出冰冷而繁华的轮廓。他拿出手机,屏幕还停留在之前拨给林言秋却无人接听的界面。他犹豫了一下,再次拨了过去。

听筒里传来的,依旧是漫长而冰冷的忙音。无人接听。

周屿安烦躁地收起手机。他知道林言秋的状态绝对比林栖悦好不了多少,甚至可能更糟。那个永远冷静自持、像精密仪器一样的男人,在急诊室走廊捏碎陶罐、看着林栖悦被推走的瞬间,眼神里的崩溃和死寂,周屿安这辈子都忘不掉。

他必须找到他。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 * *

急诊科走廊尽头的消防通道。

这里没有窗户,只有惨白的应急灯光从头顶投射下来,将狭窄的楼梯间照得一片阴森惨淡。空气中弥漫着灰尘和陈旧油漆的味道,冰冷得如同坟墓。

林言秋就蜷缩在楼梯拐角的阴影里。

高大的身躯以一种极其别扭、自我保护的姿态缩成一团,背靠着冰冷粗糙的水泥墙壁。昂贵的深灰色西装外套随意地丢在几级台阶之下,沾染着大片刺目的、已经半凝固的深褐色血迹。他只穿着一件沾满了尘土和血污的白衬衫,领口被粗暴地扯开,露出紧绷的、线条冷硬的脖颈和锁骨。

他的右手无力地垂落在身侧,手掌朝上。掌心被碎裂的陶片割开了一道狰狞的伤口,皮肉翻卷,深可见骨,边缘还残留着细小的陶屑。伤口显然没有经过任何处理,暗红的血痂和新鲜渗出的血液混合在一起,黏腻地覆盖了整个手掌,顺着他的指尖一滴、一滴……沉重地砸落在地面冰冷的水泥地上。

嗒。

嗒。

嗒……

这微弱的滴落声,在死寂的楼梯间里,被无限放大,如同生命流逝的倒计时,清晰得令人心悸。

他的左手却死死地攥着一样东西——正是那片带着深刻疤痕的陶片残骸。锋利的边缘深深嵌进他同样布满细小割伤的左手掌心,但他似乎感觉不到疼痛,只是用尽全身力气攥着,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呈现出一种死寂的青白色,微微颤抖着。仿佛那是溺水之人抓住的最后一根浮木,一旦松手,便是万劫不复。

他的头深深埋在并拢的膝盖之间,凌乱的黑发遮住了他所有的表情。只有那宽阔的肩膀,在应急灯惨白的光线下,无法控制地、剧烈地颤抖着。没有哭泣的声音,只有沉重到极致的、如同破旧风箱被强行拉扯的粗重喘息,在狭窄的空间里回荡,一声声,充满了绝望的窒息感。

他在发抖。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灵魂深处那场毁灭性的海啸仍在肆虐,将他所有的理智、所有的伪装、所有的坚持,都冲击得支离破碎。

他一遍遍地在脑海中回放。

回放她举起手机时,眼中那震惊、痛苦和被彻底亵渎的鄙夷。

回放她嘶喊着“毒药”时,那尖锐刺骨的绝望。

回放她盯着地上碎片时,那瞬间冰封的、死寂的眼神。

回放她最后闭眼,无声落泪,被推走时那如同失去灵魂的空洞……

还有他自己……他那失控的、捏碎陶罐的手!那如同野兽般的嘶吼!那被她目光洞穿、无所遁形的狼狈!

“毒药”……

她是对的。

他就是她的毒药。

他这肮脏的、无法宣之于口的妄念,他这懦弱的、用冷漠伪装的逃避,他这自以为是的保护……全都是侵蚀她、伤害她的剧毒!

巨大的自我厌弃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和泥土的腥气,每一次心跳都像是在胸腔里擂响丧钟。他攥着陶片的手越来越紧,锋利的边缘更深地刺入掌心,带来更尖锐的痛楚,似乎只有这生理的剧痛,才能稍微压制住那足以将他撕裂的灵魂风暴。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压抑着怒气的呼唤,由远及近,打破了楼梯间的死寂!

“林言秋!林言秋!你给我出来!” 周屿安的声音在空旷的楼梯间里回荡,带着焦灼和无法抑制的怒火。他一层层地找,声音越来越近,“我知道你在这里!出来!”

脚步声停在消防通道门外,紧接着是门把手被用力拧动的声音!

“咔哒!”

厚重的防火门被猛地推开!

惨白的应急灯光瞬间涌入,将蜷缩在角落阴影里的林言秋彻底暴露在刺目的光线之下!

周屿安站在门口,逆着光,高大的身影带着腾腾的怒气。当他的目光捕捉到角落里那个蜷缩的身影,以及那满地的血污和刺目的血迹时,他脸上的怒火瞬间凝固,被巨大的惊骇和难以置信取代!

“我的天……” 周屿安倒抽一口冷气,声音都变了调!他几步冲下台阶,蹲到林言秋面前,目光死死锁定在那只血肉模糊、还在滴血的手掌上,声音因为震惊和愤怒而颤抖:“你他妈疯了吗?!手!你的手!你知不知道这伤有多深?!会感染的!会废掉的!”

他伸手想去查看林言秋的伤势。

一直如同雕塑般蜷缩着的林言秋,在周屿安的手即将触碰到他的瞬间,身体猛地一颤!他如同被惊扰的猛兽,倏然抬起头!

应急灯惨白的光线下,周屿安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那张永远冷峻、线条完美的脸上,此刻布满了尘土和干涸的血迹,额角甚至有一道不知何时撞出的青紫。金丝眼镜歪斜地架在鼻梁上,镜片后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此刻布满了猩红的血丝,眼神空洞、涣散,却又翻涌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深不见底的痛苦和自我毁灭的绝望!他的嘴唇干裂,毫无血色,微微颤抖着,下颌线绷紧如拉满的弓弦,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断裂!

这哪里还是那个高高在上、冷峻自持的林言秋?!这分明是一个被彻底击垮、濒临崩溃边缘的囚徒!

“别碰我……”林言秋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喘息,眼神涣散地聚焦在周屿安脸上,却又仿佛穿透了他,看向某个虚无的深渊,“……脏……”

周屿安伸出的手僵在半空,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他看着林言秋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痛苦和自我唾弃,看着他掌中那片染血的陶片,看着地上那滩刺目的血迹,一股巨大的悲凉和愤怒猛地冲上头顶!

“脏?!林言秋!你他妈给我清醒一点!” 周屿安再也忍不住,一把抓住林言秋没有受伤的那只胳膊,用尽全身力气将他从冰冷的地上拽起来!动作粗暴,带着恨铁不成钢的狂怒!

林言秋高大的身体像失去了所有支撑,软绵绵地被他拽起,踉跄了一下,几乎栽倒。他空洞的眼神茫然地看着周屿安,像是完全不认识眼前的人。

“你看看你自己!看看你的手!”周屿安指着林言秋那只血肉模糊、还在滴血的手掌,声音因为激动而嘶哑,“你想死在这里吗?!为了什么?就为了你他妈那点不敢承认的破心思?!为了一个被你亲手砸碎的破罐子?!”

“罐子……”林言秋的嘴唇翕动了一下,涣散的目光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紧握的左手,看向那片染血的、带着疤痕的陶片,仿佛被这个词触动了某个开关。他眼中翻涌的痛苦骤然加剧,猛地甩开周屿安的手,身体再次向后踉跄,背脊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他像一头受伤的困兽,发出压抑的、绝望的低吼:“碎了……我……我捏碎了……她……”

“她还在病房里!”周屿安厉声打断他,上前一步,逼视着他涣散痛苦的眼睛,声音如同重锤,试图砸醒他,“林栖悦还在!她没有消失!她只是被你伤透了心!被你像个懦夫一样躲在这里自残的样子吓跑了!”

“栖悦……”这个名字像是一道强光,刺穿了林言秋眼中的迷雾。他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空洞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微弱的、如同溺水者看到浮木般的挣扎和恐惧,“她……恨我……她说……毒药……我是她的毒药……” 他的声音支离破碎,充满了巨大的自我否定和绝望。

“是!你就是个混蛋!是个懦夫!”周屿安毫不留情地痛斥,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你他妈喜欢她!喜欢了十年!不敢说!像个阴沟里的老鼠一样偷偷画她!看着她痛苦,看着她挣扎,看着她为了守护那点你口中‘无谓的旧物’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你除了躲起来自残,除了像个疯子一样毁掉她珍视的东西,你还会干什么?!林言秋!你他妈告诉我!你除了伤害她,你还会干什么?!”

“伤害……”林言秋重复着这两个字,像是第一次真正理解它们的含义。他看着自己鲜血淋漓的手,看着那片染血的陶片,看着周屿安愤怒而痛心的脸……周屿安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锋利的刀,精准地剖开他精心构筑的谎言和伪装,露出底下鲜血淋漓、丑陋不堪的真相!

巨大的羞耻和一种迟来的、痛彻心扉的领悟,如同海啸般将他彻底吞没!

“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如同灵魂被撕裂般的、充满痛苦和绝望的嘶吼,猛地从林言秋的喉咙深处爆发出来!他再也支撑不住,高大的身躯沿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落,最终瘫坐在那滩属于自己的、冰冷粘稠的血泊之中!

他仰起头,脖颈拉出脆弱而绝望的弧度,泪水混合着脸上的尘土和血迹,汹涌而下。没有声音,只有身体无法控制的剧烈颤抖和那无声的、汹涌的泪水。

周屿安看着他崩溃的样子,看着他瘫坐在血泊中无声恸哭,看着他左手依旧死死攥着那片染血的陶片残骸,仿佛那是他仅存的、与过去唯一的联系……满腔的怒火最终化作了沉重的无力感和深切的悲哀。

他缓缓蹲下身,不再怒骂,只是伸出手,用力地、紧紧地按住了林言秋剧烈颤抖的肩膀。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林言秋,你给我听好了!现在,立刻,跟我去处理伤口!然后……”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逼视着林言秋泪流满面、一片狼藉的脸,“像个男人一样,去面对她!去把你造的孽,收拾干净!否则,老子第一个看不起你!你这辈子,都别想再抬起头来做人!”

继续阅读

评论 抢沙发

登录

找回密码

注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