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堂之中，陆擎爽朗洪亮的笑声回荡不绝，震得梁上尘埃簌簌而落。他只觉浑身通泰，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那股盘踞体内十年之久、日夜折磨着他的阴寒之气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久违的、发自肺腑的轻快与活力。
然而，这份喜悦并未能感染到堂内的另一个人。
云舒静静地站在原地，那双清澈如秋水的眼眸，此刻正死死地盯着地面上那滩已经开始凝固的、暗红色的瘀血。她的世界，在这一刻，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陆擎的笑声、窗外的风声、远处仆役的走动声……一切都变得遥远而模糊。
她的视野里，只剩下了那一道，在凡人肉眼无法窥见的层面，从瘀血中缓缓消散的、极细极淡的银色丝线。
那丝线，她认得。
哪怕化作灰烬，她也认得。
前世的记忆，如同被砸开的堤坝，裹挟着无尽的冰冷与绝望，轰然冲垮了她重生以来辛苦建立的心防。
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阴冷潮湿的地牢，看到了那些身穿黑袍、脸上带着银质凤凰面具的人。他们用一种看待牲畜般的、冰冷而贪婪的目光审视着她，低声议论着她身上那“百年难遇”的“凤格”气运。
她仿佛又听到了前夫李文博那虚伪至极的劝慰，他说，只要她乖乖配合，献出“多余”的气运，就能保全云家上下。
她仿佛又感受到了肌肤被烈火灼烧的剧痛，听到了自己凄厉而不甘的惨叫。而在那熊熊燃烧的火光之外，她看得清清楚楚，每一个将她送上绝路的人身上，都缠绕着这样一道……一模一样的，充满了掠夺与不祥的银色气运丝线！
原来如此。
原来，从来就没有什么无妄之灾。
从东宫那架“困龙阵”屏风，到陆擎将军体内潜藏的煞气，再到前世她那被强行扭转、最终家破人亡的命运……所有的一切，都源自同一双隐藏在黑暗中的手。
——衔尾凤会！
这四个字，如同淬了剧毒的烙铁，狠狠地烙印在她的灵魂深处。
一股彻骨的寒意，从她的脚底，沿着脊椎，疯狂地向上蔓延，瞬间冻结了她的四肢百骸。她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那张清丽绝伦的小脸，血色尽褪，变得比窗纸还要苍白。
“云姑娘？”
陆擎终于察觉到了她的异样，他收敛了笑声，那双鹰隼般的眸子，此刻写满了关切与疑惑。眼前的少女，方才还是一副胸有成竹、气定神闲的世外高人模样，为何在治好自己之后，反而像是见了鬼一般，失魂落魄？
“云姑娘，你没事吧？可是方才为老夫驱除煞气，耗费了太多心神？”他上前一步，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这少女，可是他的救命恩人，若是在此出了什么差池，他万死莫辞。
云舒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一下，涣散的瞳孔，终于重新聚焦。她看到了陆擎那张写满关切的脸，那股几乎要将她吞噬的、来自前世的冰冷记忆，被她用强大的意志力，硬生生地压回了心底最深处。
不能慌。
绝不能在这里，在这个刚刚被她发现与仇人有过牵连的人面前，露出任何破绽！
她深吸一口气，那股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让她混乱的大脑，恢复了一丝清明。她强行压下心中翻腾的惊涛骇浪，对着陆擎，缓缓地摇了摇头，声音虽然还有些微弱，却已恢复了镇定。
“多谢将军关心，我没事。只是……将军体内煞气之烈，远超我的想象，方才险些被其反噬，此刻略有些脱力罢了。”她为自己的失态，找了一个合情合理的借口。
陆擎闻言，顿时恍然大悟，随即，心中更是涌起了无尽的感激与愧疚。
“是老夫的不是！”他重重地一抱拳，脸上满是歉意，“姑娘大恩，老夫……没齿难忘！日后，但凡姑娘与相国府有任何差遣，我陆擎与麾下镇北旧部三千儿郎，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辞！”
这番话，他说得掷地有声，字字发自肺腑。
云舒的心，微微一动。
镇北旧部三千儿郎……这，是一股何等强大的力量！
她看着陆擎身上那纯粹而刚正的赤色将星气运，心中，一个模糊的念头，一闪而过。
或许……
她抬起眼帘，清澈的目光，再次落在了陆擎的脸上，只是这一次，那目光深处，多了一丝旁人无法察晓的审视与考量。
“将军言重了。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她顿了顿，话锋一转，用一种看似随意的语气，叮嘱道，“不过，将军体内煞气虽已尽除，但根基未稳，如同大病初愈之人，仍需小心调养。有句话，还请将军务必记在心上。”
“姑娘请讲，老夫洗耳恭听！”陆擎立刻肃容道。
“半年之内，”云舒的声音，轻缓而清晰，“忌与身上带有羽翼纹饰、或是双目形态酷似丹砂红点之人，有过多牵扯。此类人，身上或多或少，都带有些许阴邪之气，与将军您如今纯阳的体魄，极为相冲。远之，则安；近之，恐再生祸端。”
这番话，她说得玄之又玄，点到即止。
既是试探，也是一道提前布下的防线。
“羽翼纹饰……目若丹砂……”陆擎将这几个字，在心中反复咀嚼，虽然不甚明了，但他对云舒早已信服得五体投地，闻言立刻重重点头，将此话奉为圭臬。
“多谢姑娘指点！老夫，定当铭记于心！”
又寒暄了几句，陆擎见云舒脸色确实不佳，便不敢再多做打扰，郑重地行了一礼后，便带着满心的感激与敬畏，告辞离去。
直到陆擎那高大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院门之外，云舒紧绷的身体，才猛地一软。
她踉跄着后退一步，扶住了身旁的桌案，才勉强稳住身形。额头上，早已布满了细密的冷汗，背后的衣衫，更是被冷汗浸透，紧紧地贴在身上，一片冰凉。
“小姐！”
一直守在门外的侍女知春和知夏，连忙冲了进来，一左一右地扶住了她。
“小姐，您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知春急得快要哭出来了。
“快……快去请老爷和夫人，还有大少爷和二少爷……”云舒的声音，带着一丝无法抑制的颤抖，“就说……我有天大的要事，要在书房密谈！”
……
夜幕，悄然降临。
相国府，内书房。
烛火通明，却驱不散空气中那股凝重压抑的气氛。
云霆、柳氏、云奕、云景，云家的四位核心人物，此刻全都面色沉凝地坐在堂中。他们的目光，全都担忧地聚焦在主位那个小小的身影上。
云舒的脸色，依旧苍白如纸。她捧着一杯热茶，指尖却依旧冰冷。
就在方才，云景已经将东宫之行，以及在密院审问锦书的全部过程，一五一十地，详细说了一遍。
当听到锦书在吐出“衔尾凤会”四个字后，便立刻服毒自尽时，在场所有人的心，都沉到了谷底。
“衔尾凤会……”云霆缓缓地念着这个名字，眉头紧锁，眼中闪烁着思索的光芒，“这个名字，闻所未闻。行事如此狠辣决绝，其组织之严密，成员之忠心，简直骇人听闻。”
“父亲，二弟，”云奕的神情，同样无比凝重，他从袖中，取出了一张早已准备好的、描摹下来的图样，正是那“银凤血瞳”，“我查到了。在我书房一本名为《焚天录》的前朝禁书中，找到了关于这个徽记和这个组织的记载。”
他将书中关于“衔尾凤会”的来历、图谋、以及那诡异的“夺运之术”，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
当听到这个组织竟是妄图颠覆王朝、复辟前朝的余孽，并且擅长使用窃取气运的邪术之时，云霆与柳氏的脸上，同时露出了震惊之色。
云景更是猛地一拍桌子，怒道：“原来是一群前朝的阴沟老鼠！难怪行事如此阴毒！”
两边得到的情报，在此刻，完美地印证到了一起。
敌人，已经不再是一个模糊的影子。它的名字、它的图腾、它的目的，都已清晰地摆在了众人面前。
然而，这并未让气氛有丝毫缓和，反而，更添了几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抑。
一个能将势力渗透进皇宫、军队，能让皇后都为其所用的前朝余孽组织，其实力，究竟有多么恐怖？
“舒儿，”柳氏看着从始至终都沉默不语的小女儿，心疼地握住了她的手，那触手的冰凉，让她心中一紧，“你今天……到底是怎么了？从陆将军走后，你的魂儿，就好像丢了似的。”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集中到了云舒的身上。
他们知道，今天这场密会，是云舒发起的。她，一定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没有说。
云舒抬起头，环视着自己至亲的家人，看着他们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关爱与担忧，那颗被前世记忆冻结的心，终于有了一丝暖意。
她知道，自己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她缓缓地放下茶杯，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中。
“父亲，母亲，大哥，二哥……方才你们所说的一切，我都听到了。大哥查到的，二哥问出的，都对。”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仿佛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说出接下来的话。
“但是，有一件事，你们不知道。”
她的目光，变得悠远而悲凉，仿佛穿透了时空的阻隔，看到了另一番血色的景象。
“这个‘衔尾凤会’，我……认得。”
“什么？”云奕和云景，同时一愣。
云舒没有理会他们的惊讶，只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她的声音，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却让整个书房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今天，在为陆将军驱除煞气的最后一刻，我看到了。我看到，在他体内潜藏最深的那缕煞气之中，缠绕着一缕，与‘困龙阵’屏风上同源的，属于‘衔尾凤会’的银色气运丝线。”
“而那道丝线的气息……”
她的声音，微微颤抖了一下，眼中，终于流露出了一丝无法掩饰的、刻骨的恨意。
“……与前世，害死我的那些人，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