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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六月的青竹巷像被扔进了蒸笼,空气闷热得能拧出水来。阳光穿过茂密的竹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蝉鸣声嘶力竭,一声声撞在斑驳的土墙上,又弹回来,搅得人心烦意乱。

林微坐在院子里的青石板上,背靠着老槐树,手里捧着那本泛黄的符谱,小声念着上面的口诀。她已经六岁多了,个头蹿高了不少,眉眼也长开了些,只是那双眼睛依旧像受惊的小鹿,透着怯生生的光。但比起刚被老林收养时,已经镇定了许多。

“天地玄宗,万炁本根……”她的声音细细的,带着孩童特有的稚嫩,却念得异常认真。阳光照在她的侧脸,绒毛清晰可见,鼻尖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像撒了一层碎钻。

老林坐在廊下的竹椅上,手里摇着一把旧蒲扇,闭目养神。他最近不怎么出去“走脚”了,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家里,教林微辨草药、画符、念口诀。偶尔有人来请,他也多半会推掉,只说是年纪大了,走不动远路。

“爷爷,”林微念完一段,抬头看向老林,“这个‘炁’字,是什么意思啊?”

老林睁开眼,接过她手里的符谱,指着那个字说:“这个‘炁’,就是气,是天地间的正气,也是人身上的元气。画符念咒,讲究的就是聚气,用自己的正气,引天地的正气,才能镇得住邪祟。”

林微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低下头,小声念叨起来。她知道,这些口诀很重要,老林说,等她把这些口诀背熟了,画符的时候才能更有力量。

突然,巷口传来一阵喧闹声,打破了青竹巷的宁静。

“请问,这里是不是有位林师傅?”一个洪亮的男声响起,带着几分外乡口音。

“我们是电视台的,想来拍点东西。”另一个声音附和道。

林微皱了皱眉,下意识地往老林身后缩了缩。她不喜欢陌生人,尤其是这种大张旗鼓找上门来的。

老林放下蒲扇,眼神沉了沉,站起身:“我去看看。”

林微也赶紧跟了上去,躲在老林身后,偷偷往外看。

只见巷口站着五六个人,扛着摄像机、三脚架,还有人手里拿着话筒,一看就是来拍片子的。为首的是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穿着花衬衫,脸上堆着热情的笑。

“您就是林师傅吧?”花衬衫男人快步走上前,伸出手,“久仰大名!我们是省电视台的,想来拍个纪录片,关于湘西民俗的,听说您是这一带最后的赶尸匠了,想请您给我们讲讲,最好能拍点……实际操作的画面。”

他的话说得很客气,但眼神里的好奇和兴奋却藏不住,像在看什么稀奇玩意儿。

老林没有和他握手,只是淡淡地看着他:“我不是什么赶尸匠,就是个普通的老头子。你们要拍民俗,去别处吧。”

“哎,林师傅,您别谦虚啊。”花衬衫男人显然没料到他会拒绝,愣了一下,又笑着说,“我们就是想记录一下这门快要失传的手艺,没有别的意思。拍完了,还能让更多人了解你们这行,多好啊。”

“不必了。”老林的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我这手艺,不是用来拍片子给人看的。请回吧,别打扰了街坊邻居。”

“林师傅,您再考虑考虑?”另一个戴帽子的年轻人上前一步,“我们可以给报酬的,您说个数……”

“钱再多,也不拍。”老林打断他,眼神冷了下来,“走脚是送逝者回家,是积德的事,不是供人猎奇的把戏。你们要是再纠缠,我就不客气了。”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威严,让那几个原本还想劝说的人都闭了嘴。花衬衫男人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有些下不来台,但看老林的样子,也知道再劝下去也没用,只能悻悻地说:“那……打扰林师傅了,我们再去别处看看。”

说完,便带着人离开了。摄像机的镜头扫过老林和躲在他身后的林微,留下一阵刺耳的机器声。

直到那些人走远了,林微才小声问:“爷爷,他们为什么要来拍我们啊?”

老林叹了口气,摸了摸她的头:“因为他们觉得我们这行稀奇,想拍回去给别人看个热闹。”他顿了顿,眼神变得悠远,“可他们不知道,这门手艺背后,是多少逝者的乡愁,是多少赶尸匠的坚守。”

回到院子里,老林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继续教林微口诀,而是转身走进了里屋。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走出来,手里捧着一个用红布包裹的东西,看起来沉甸甸的。

“微微,过来。”老林坐在竹椅上,示意林微过去。

林微依言走到他面前,好奇地看着那个红布包。

老林小心翼翼地解开红布,露出里面的东西——那是一件深蓝色的道袍,样式古朴,上面用暗红色的线绣着复杂的符文,有些地方已经磨损褪色,看得出有些年头了。

“这是……”林微睁大了眼睛,她从未见过这件道袍。

“这是祖师爷传下来的道袍。”老林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肃穆,“我们林家这一脉,传到我这里,已经是第二十三代了。这道袍,就是我们的根。”

他轻轻抚摸着道袍上的符文,眼神里充满了敬畏:“当年,祖师爷就是穿着这件道袍,在湘西的崇山峻岭间,走了一辈子的脚,送了无数客死异乡的人回家。他说,赶尸不是谋生的手段,是承诺,是责任,是让那些漂泊的灵魂,能回到故土,入土为安。”

林微看着那件道袍,仿佛能从那些磨损的痕迹和古老的符文里,看到一位位赶尸匠背着“客人”,在月光下赶路的身影。他们摇着镇魂铃,撒着糯米,穿过山林,越过溪涧,只为了那句“送你回家”的承诺。

“那些拍片子的人,他们不懂。”老林把道袍重新包好,眼神坚定,“他们只看到了‘赶尸’的奇特,却看不到背后的尊重和责任。我们这门手艺,不需要被人围观,不需要被人赞叹,只需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对得起那些等待回家的逝者。”

林微似懂非懂,但心里却像是被什么东西触动了。她想起第一次跟着老林“走脚”,送小柱子回家时的情景,想起李根生悲痛的哭声,想起老林说“尸体不害人,害人者是活人”。

原来,爷爷做的,是这样一件了不起的事。

“爷爷,我好像有点明白了。”林微抬起头,看着老林,眼神里少了几分胆怯,多了几分认真,“传承,就是把祖师爷做过的事,继续做下去,对吗?就是……让逝者归乡的承诺。”

老林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了欣慰的笑容,那笑容像雨后的阳光,驱散了他眉宇间的沧桑:“对,微微,你说得对。就是这个意思。”

从那天起,林微学口诀、画符的时候,更加认真了。她不再觉得这些只是枯燥的文字和符号,而是承载着沉甸甸的责任和承诺。她会把口诀念得滚瓜烂熟,会把符画得工工整整,仿佛每一个字、每一笔,都系着一个回家的梦。

夏天快结束的时候,林微在巷口捡到了一只猫。

那是一只黑色的小猫,瘦得皮包骨头,身上沾满了泥污,一条后腿好像受了伤,走路一瘸一拐的。它蜷缩在张奶奶家的门后,用一双琥珀色的眼睛警惕地看着周围,喉咙里发出“呜呜”的低鸣。

林微第一次看到它的时候,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想跑开。但看着小猫那可怜的样子,她又忍不住停住了脚步。

“小猫咪,你疼吗?”她小声问,慢慢靠近。

小猫似乎感觉到她没有恶意,没有躲开,只是依旧警惕地看着她。

林微想起老林平时处理伤口的样子,从家里拿来一点草药,捣成泥,又端来一碗清水,小心翼翼地走到小猫身边,想给它包扎伤口。

小猫起初有些抗拒,但在林微轻柔的动作下,渐渐放松了警惕,任由她给它处理伤口。

“你跟我回家吧,我让爷爷给你好好看看。”林微摸着小猫的头,小声说。

她把小猫抱回了家。老林看到她抱着一只脏兮兮的猫回来,并没有责怪她,只是拿出一些药膏,仔细地给小猫处理了伤口,又找了些吃的给它。

小猫很乖,吃完东西,就蜷缩在林微的脚边,睡着了。

“爷爷,我们给它取个名字吧。”林微看着小猫熟睡的样子,开心地说。

老林想了想:“它是黑色的,就叫墨墨吧。”

“墨墨,墨墨。”林微小声叫着,小猫似乎听到了,动了动耳朵,发出了轻微的呼噜声。

从那以后,青竹巷里就多了一道小小的身影,总是跟在林微身后。墨墨的伤很快就好了,变得越来越活泼,也越来越黏林微。林微念口诀的时候,它就趴在旁边的石头上,眯着眼睛听;林微画符的时候,它就用爪子轻轻拨弄着黄纸的边角,却从不捣乱。

有时候,老林会教林微辨认“尸相”,讲一些“起尸”的应对方法。林微虽然还是会害怕,但有墨墨在身边,似乎就多了一份勇气。墨墨好像也能感知到她的情绪,每当她害怕的时候,就会用头蹭蹭她的手,发出安抚的呼噜声。

青竹巷的夏天,在蝉鸣声中渐渐远去。阳光不再那么灼热,风里也带上了一丝凉意。林微依旧每天念口诀、画符、跟着老林学手艺,只是她的眼神,越来越坚定了。

她知道,自己以后也要像老林一样,穿着那身道袍,摇着镇魂铃,送那些逝者回家。这或许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但却是一份沉甸甸的责任,一份必须坚守的承诺。

而墨墨,这只偶然闯入她生命的小黑猫,将会陪着她,走过接下来的路。

院子里的老槐树落下了第一片叶子,林微捡起叶子,夹进了那本泛黄的符谱里。她知道,夏天结束了,但属于她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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