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如一层薄金,轻柔地洒在满目疮痍的青石镇上,暂时压下了昨夜的阴冷与躁动。
封小岐掌心里的那半卷兽皮,其上“引脉”二字的灼热感尚未完全消散,一股若有似无的细流仍在他的经络中缓缓游走,时而如冰泉沁骨,时而如暖玉温肤。
这是前所未有的体验,地气不再是遥不可及的传说,而是他身体可以感知的真实存在。
他想趁着这股感觉还在,再次尝试牵引地气,哪怕只是最微弱的一丝。
可当他凝神向内探查时,却发觉自己的神识仿佛被一层薄雾笼罩,昏沉而滞重。
昨夜,他几乎是凭借一股蛮力,强行引导那股暴虐的锈色浊流远离小满,心神耗损远比他预想的要严重。
“吱呀”一声,院门被推开,公输启提着一个沉甸甸的工具箱走了进来,箱子里露出一截崭新的柏木桩,木纹清晰,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他将几根新制的阵桩放在石桌上,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沙哑:“镇中心那根地枢钉,已经裂了口子,材质都酥了。这东西挡不住第二次冲击,你得歇歇,不能再硬来了。”
封小岐缓缓摇头,目光却越过公输启,望向镇北的方向,眼神里没有半分退意:“锈脉未断,它就一定会再来。”
话音未落,他腰间悬挂的罗盘指针,毫无征兆地“嗡”的一声轻颤起来。
那根原本稳稳指向北方深山的指针,此刻像是被什么东西惊扰了一般,剧烈地抖动了几下,最终偏移了一个微小的角度,指向了镇北那口早已废弃的枯井方向。
封小岐脸色一变,那枯井正是他们昨夜布下隔秽阵的核心。
公输启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也瞬间明白了什么。
三人对视一眼,不再多言,立刻动身赶往枯井。
还未靠近,一股焦灼的热浪便扑面而来。
眼前的景象让三人同时倒吸一口凉气。
井壁上那些原本厚重湿滑的黑苔,此刻竟已退去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片细密如蛛网的暗红色纹路。
这些纹路仿佛拥有生命,在粗糙的井壁上缓缓蔓延,封小岐伸手轻轻一触,指尖立刻传来一阵灼烫感,仿佛摸在烧红的烙铁上。
凌清竹面色凝重,从袖中取出那块已有裂纹的玉衡符牌,小心翼翼地向井沿探去。
符牌还未完全贴上,只隔着一指的距离,牌身上那道细微的裂痕竟“咔”的一声,自行延伸了近一寸!
她迅速收手,眉心紧蹙:“不对劲。这不是单纯的怨气扩散。有人在井下用‘反引术’,强行抽吸地脉中的怨气……他的目的不是让怨气泄露出来污染全镇,而是像在‘喂养’什么东西。”
说着,她从怀中又取出一枚新绘制的符箓,这张符纸呈淡黄色,朱砂痕迹比寻常符箓更加复杂,隐隐透着一股窥探神魂的幽深气息。
这是昆仑秘传的“窥魂符”,能追溯残留在器物上的精神烙印。
凌清竹指尖燃起一小簇青色火焰,将符箓点燃,投入井口。
符纸在半空中化为灰烬,但那团青色火光却并未熄灭,反而在井口上空扭曲、拉伸,渐渐凝聚成一幅模糊的残影。
影像中,一间幽暗的石室显现出来,四周是粗粝的矿洞岩壁。
一个熟悉的身影正背对着他们,正是那位墨先生。
他手中握着一截锈迹斑斑的断裂锁链,锁链之上,竟诡异地缠绕着七根细若发丝的铜丝。
此刻,他正小心翼翼地将一缕几乎透明的青烟,缓缓导入锁链的中心。
那缕青烟,封小岐和凌清竹都认得,与昨夜从小满梦游时身上逸出的气息,一般无二!
画面一闪即逝,火光骤然熄灭。
封小岐浑身一震,脑海中无数个零散的线索在这一刻被强行串联起来!
他猛然醒悟,墨先生布下的“锈脉阵”,其根本目的并非是单纯地腐蚀地脉,制造恐慌。
他是以沈家积压百年的残怨作为引子,再借由全镇百姓因恐惧和猜忌而生的“群情浊气”,将这两种阴邪之气混合、炼化,最终生成一种能够驱动地眼枢纽的“锈源之力”!
小满的魂息,就是这炼化过程中的关键“药引”。
若再放任他继续下去,等到锈源之力积蓄足够,整个青石镇所有人的心神、怨念,都将成为他操控地眼的燃料,届时,大阵一成,无可挽回!
“必须阻止他。”封小岐的声音冰冷而决绝,“我要重设‘安魂灯阵’,用纯净的地气暖流涤荡全镇,安抚人心,从根源上断绝他的浊气来源。”
凌清竹却泼来一盆冷水:“没用的,普通的安魂灯阵范围太小,力量也太散。除非……你能补全阵法核心的‘定魄符’真形。但这种上古符箓,早已失传,而且……”她顿了顿,神色复杂地看着封小岐,“要让定魄符真正拥有安定一镇生灵魂魄的力量,必须以‘活魄为引’——也就是说,绘制此符的人,必须与这片土地的血脉有所关联,并以自身精血为引亲手绘制。”
封小岐的目光瞬间投向了公输启:“公输大哥,你们匠脉传承久远,祖上的笔记里,可曾提过类似的‘血绘符’之法?”
公输启一直沉默着,此刻听到封小岐的问话,他紧锁的眉头反而舒展开一丝。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蹲下身,打开了那个沉重的工具箱,在最底层,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块巴掌大小、颜色深沉的桃木板。
木板上刻满了密密麻麻、却又遵循着某种玄奥规律的符线凹槽。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公输启将木板递给封小岐,声音低沉,“这是我祖爷爷那一辈留下来的‘符胎板’,据笔记里说,这东西能承载血脉之力作为引导,让绘符者的心神与精血完美融合,稳固符形,不至于因力量过强而崩溃。”
就是它了!
封小岐接过符胎板,只觉得入手温润,仿佛握着一块有体温的暖玉。
他不再犹豫,以指尖刺破左掌掌心,一滴殷红的血珠滚落,滴在符胎板的中心。
他凝神静气,脑海中回忆着那半卷兽皮上,随着“引脉”二字一同浮现出的、那个残缺的定魄符图形。
他引着血珠,开始在木板的凹槽中临摹。
奇异的一幕发生了。
他的笔画还未落下,那滴血珠竟像是拥有了自己的意志,顺着他的心意,自行在符线凹槽中游走起来,勾勒出半道流畅而完美的弧线。
这是他刚刚掌握的“引脉”之感,与自身血脉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共鸣!
封小岐心神大振,强忍着心神损耗带来的阵阵眩晕,将所有精神灌注于指尖,引导着那滴精血,一气呵成。
当最后一笔完成的刹那,整块桃木板“嗡”的一声,泛起一层温润的青色光华,那光芒不刺眼,却充满了勃勃生机,整块符板仿佛活了过来,有了自己的呼吸。
“成了!”凌清竹公输启则拿出随身携带的地维尺,快速校准着主灯与其他几处阵眼的方位,确保符箓激发的光芒能与地下的地气暖流达成同频。
当夜子时,阴气最盛的一刻。
封小岐立于院落中心的阵眼,双手结印,以新成的定魄符为核心,再次引动地脉。
这一次,响应他的不再是冰冷暴虐的锈流,而是一股如山涧溪流般清澈温和的暖流。
暖流顺着他的掌心涌入阵法,通过定魄符的增幅,化作一片柔和的青光,向整个青石镇弥漫开去。
凡青光所过之处,空气中弥漫的焦躁与阴冷气息应势退避,就连那些藏在暗处的锈色浊气,也如同见到烈阳的冰雪,开始缓缓消融。
成了!三人心中同时一喜。
然而,就在阵法即将稳固,青光将要覆盖全镇的瞬间,异变陡生!
镇东、镇西、镇南,三处高耸的屋檐角上,由凌清竹亲手贴上的静心符,竟在同一时刻“噗”的一声爆燃起来,瞬间化作一撮黑灰,随风飘散。
“噗!”
凌清竹猛地弯下腰,一口鲜血喷洒在地,她手中的玉衡符牌上,裂纹瞬间遍布,几乎要当场断成数截。
她强撑着抬起头,脸色煞白地望向镇外,声音因痛苦而颤抖:“有人……在同时攻击七处地脉的支眼!”
墨先生的反击,比他们想象的更狠、更快!
封小岐心中一凛,握紧了那半卷兽皮。
他身前的罗盘,指针像是被无形的雷电劈中,疯狂地旋转起来,最终,在一阵剧烈的震颤后,骤然停下。
这一次,它不再指向北方的深山,也不再指向镇北的枯井。
那根闪烁着寒芒的指针,笔直地、坚定地指向了西北方向。
那里,正是封家老宅的所在。
一股寒意从封小岐的脚底直冲天灵盖。
他瞬间明白,对方精心策划的这一连串攻击,其目的根本不是为了破坏安魂灯阵。
这是阳谋。
他要的,是逼自己分身乏术,逼自己在守护全镇与守护家宅之间,做出一个无法两全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