产房里那声划破寂静的啼哭,并非苦难的终结,而是更深的炼狱的入口。对于二十岁的林晚而言,产后恢复期不是静养和调补,而是另一场无声的、更加残酷的战争序幕。
社区医院简陋的病房里,只住了短短两天。没有想象中的月子餐,没有嘘寒问暖的家人,甚至没有一张舒适的床铺。医生检查后,确认陆阳虽是足月但体重偏轻(不足五斤),林晚自身也因产程消耗巨大而极度虚弱,但拮据的经济状况和家中无人照看的小雨,让她无法在医院久留。第三天一早,她就被迫办理了出院手续。阿婆好心帮忙叫了辆三轮车,送她和襁褓中瘦小的陆阳回到那个冰冷、狭小的出租屋。
推开家门,一股熟悉的、混合着灰尘和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小雨正坐在地上玩着几个瓶盖,看到妈妈回来,立刻爬起来,跌跌撞撞地扑过来,小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妈妈!妈妈!”她显然被这两天的分离吓坏了。
林晚的心瞬间揪紧,强忍着身体的极度不适,弯腰想抱起女儿,却牵扯到下身一阵尖锐的刺痛,让她倒吸一口冷气,脸色瞬间煞白。侧切的伤口像一道燃烧的火线,每一次移动、每一次弯腰、甚至每一次呼吸稍重,都会引发一阵撕扯般的剧痛。她只能勉强蹲下,用没抱孩子的那只手,轻轻摸了摸小雨的头,声音虚弱而沙哑:“小雨乖……妈妈回来了……”
然而,短暂的温情立刻被现实击碎。怀里的陆阳似乎感受到了环境的改变,不安地扭动起来,随即爆发出响亮的啼哭——他饿了。
炼狱,正式拉开帷幕。
没有帮手,没有喘息。林晚拖着虚软得像踩在棉花上的身体,忍着下体刀割般的疼痛,开始了陀螺般的旋转。她一边解开衣襟,给嗷嗷待哺、哭声尖锐的新生儿喂奶,一边还要用眼角余光留意着被弟弟哭声惊扰、开始瘪嘴要哭的女儿小雨。奶水并不充足,陆阳吸吮得费力,常常因为吸不到足够的奶水而烦躁地松开乳头,哭得更加撕心裂肺。林晚只能忍着乳头被咬破的刺痛,换另一边继续尝试。小雨看到妈妈只顾着弟弟,委屈地蹭过来,抱着她的腿:“妈妈抱……妈妈抱抱小雨……”
“小雨乖,等弟弟吃完……”林晚的声音带着无法掩饰的疲惫和无力感。她感觉自己像一块被两头拉扯的破布,随时可能碎裂。
睡眠成了最奢侈的妄想。陆阳是新生儿,胃小,饿得快,几乎每隔一两个小时就要醒来吃奶、哭闹。林晚常常在深夜,抱着哭闹不休的阳阳,靠在冰冷的床头,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铅,不知不觉就昏睡过去。然而,下一秒,孩子更响亮的哭声或是小雨在梦中惊醒、害怕地喊着“妈妈”的声音,又会像冰水一样将她瞬间浇醒。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冷汗瞬间浸透后背。长期的睡眠剥夺让她的大脑像一团浆糊,反应迟钝,眼神涣散,耳鸣声时常嗡嗡作响。身体的透支和精神的重压,像两座不断增重的大山,无数次将她挤压到濒临崩溃的边缘。她会在阳阳又一次因为奶水不足而饿得哇哇大哭时,看着窗外依旧漆黑的夜色,绝望得想放声尖叫,却只能死死咬住嘴唇,把所有的嘶吼都咽回肚子里,然后拖着疼痛的身体,像踩在刀尖上一样,一步步挪到桌边,用颤抖的手冲那廉价的奶粉。
喂饱了小的,大的又醒了。小雨半夜惊醒,看到妈妈抱着弟弟,会委屈地大哭,非要妈妈抱。林晚只能一手抱着襁褓中刚吃完奶、可能还在打嗝或哼唧的阳阳,另一只手笨拙地拍着、哄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小雨。狭窄的出租屋里没有多余的空间,她只能抱着小的,牵着大的(或者任由小雨抱着她的腿),在几平米见方的房间里,像幽灵一样来回踱步。阳阳的哭声和小雨的抽泣声交织在一起,像无形的鞭子抽打着她脆弱的神经。她机械地摇晃着身体,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摇篮曲,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一点点泛白的天色,直到双腿麻木,腰背仿佛要断裂,直到两个孩子都精疲力尽地再次睡去——而她自己,却早已被抽干了最后一丝力气,连眼皮都沉重得抬不起来。
生活的重担更是压得她喘不过气,像一条无形的绞索,越收越紧。陆枭入狱,这个家彻底断了任何经济来源。房租、水电、奶粉、尿布、米糊……每一项都像催命符。出院时医院开的一些消炎药和促进宫缩的药,她只买了一次,后来就再也没舍得去续。她必须想办法养活自己和两个孩子。
她开始接一些最廉价、最耗费时间的手工活。帮邻居缝补开线的衣服,针脚必须细密整齐,一坐就是几个小时,侧切的伤口被硬板凳硌得生疼,腰背酸痛得直不起来。更多的时候,是糊纸盒。从一个小作坊领来裁好的硬纸板和胶水,在昏暗的灯光下,她弓着背,手指飞快地将纸板折叠、粘合,做成一个个粗糙的纸盒。劣质胶水刺鼻的气味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熏得她头晕眼花。长时间重复机械的动作,让她的手指很快磨出了血泡,血泡破了又磨成厚厚的茧子,指尖总是沾着洗不掉的胶水污渍。眼睛熬得通红,布满血丝,看东西时常模糊不清。常常做到深夜,两个孩子都睡了,房间里只剩下她糊纸盒时发出的“沙沙”声和她压抑的、因疼痛和疲惫而发出的细微抽气声。换来的微薄收入,像杯水车薪,勉强够买些最便宜的奶粉和米糊,以及维持最基本的水电开销。
饭桌上,永远只有最简单的清粥小菜,或者清水煮面条。她舍不得吃一口好的,一个鸡蛋也要分成两半,蛋黄给小雨拌在粥里,蛋白碾碎了混在米糊里喂阳阳。偶尔邻居看她可怜,送来一点肉汤或几个水果,她总是千恩万谢,然后全部留给孩子。她自己,常常是就着一点咸菜,匆匆扒拉几口冷饭就算对付过去。二十岁的身体,在经历了分娩的重创后,没有得到任何滋养,反而在持续的透支和营养不良中迅速垮了下去。脸色蜡黄,眼窝深陷,曾经还算丰润的脸颊瘦削得颧骨突出,头发干枯得像稻草,随便用一根皮筋绑在脑后,散落下许多碎发,更添憔悴。宽松的旧衣服挂在身上,空荡荡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探视日,成了另一种煎熬,一种精神上的凌迟。
她需要提前很久准备。给阳阳换上最干净(尽管已经洗得发白)的小衣服,仔细包好。给小雨梳好辫子,穿上相对整洁的鞋子。她自己,则会对着那块模糊的镜子,用冷水拍拍脸,试图让蜡黄的脸颊看起来有点血色,用手指沾点水,抿一抿干裂起皮的嘴唇。她努力地想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憔悴,不那么像一个被生活彻底击垮的怨妇。但眼底深处那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绝望,却是任何伪装都无法掩盖的。
然后,她抱着轻飘飘的阳阳,一手紧紧牵着小雨,踏上去往监狱的漫长路程。公交车的拥挤和颠簸,对产后虚弱的她来说无异于酷刑。侧切的伤口在拥挤中可能被挤压,痛得她冷汗直流。阳阳可能会因为不适而哭闹,小雨可能会因为陌生环境而害怕。她只能强忍着身体的不适和内心的焦灼,低声哄着这个,安抚着那个,像一个在钢丝上艰难行走的杂技演员。
终于到达那高墙电网、气氛森严的地方。登记,等待,穿过一道道冰冷的铁门。最终,隔着厚厚的、冰冷的、带着划痕的玻璃,她看到了陆枭。
他穿着囚服,剃着短发,神情有些木然。当他的目光落在林晚疲惫不堪的面容上,落在她怀中那个瘦小得仿佛一碰就碎的儿子身上时,眼神里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惊讶(孩子提前出生了),有瞬间的怔忪,或许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愧意?但更多的,是一种让林晚心头发冷的疏离和麻木。他拿起电话。
“孩子……还好吗?”他问,声音透过话筒传来,有些失真,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平淡。
林晚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嗯,还好,就是有点瘦,叫陆阳。”她把怀里的阳阳往玻璃前凑了凑,想让陆枭看得更清楚些。阳阳似乎感受到了什么,不安地扭动了一下。
陆枭的目光在儿子皱巴巴的小脸上停留了几秒,又移开,看向林晚:“小雨呢?”
“小雨,叫爸爸。”林晚低头对牵着她衣角、有些怯生生的小雨说。
小雨看着玻璃后面那个有些陌生的男人,小声地、模糊地叫了一声:“爸……爸……”
陆枭扯了扯嘴角,似乎想笑,但最终只形成一个有些僵硬的弧度。“嗯。”他应了一声,然后便沉默下来。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话筒里传来的细微电流声。
林晚看着他,看着他那张曾经熟悉、此刻却无比疏离的侧脸,心中百味杂陈,翻江倒海。怨他的一再入狱,将她和孩子推入深渊;恨他的不负责任,让她独自承受这非人的苦难;更有无法言说的、铺天盖地的委屈——她多想隔着玻璃对他哭喊,告诉他她有多累,多害怕,多需要他!告诉他她每天是如何在疼痛和绝望中挣扎,是如何用磨出血泡的手指去换取孩子的奶粉钱!告诉他她快要撑不下去了!
然而,看着他冷漠的、甚至带着一丝不耐的侧脸,看着他飘忽不定、似乎不愿与她对视的眼神,所有汹涌的情绪冲到嘴边,却像被一块巨石堵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喉咙里像堵着一团浸满苦水的棉花,又涩又痛。她最终只是垂下眼睑,盯着自己磨破的指尖,低声问了一句:“在里面……还好吗?”
“嗯。”陆枭应了一声,目光却飘向别处,仿佛在观察旁边其他探视的人,又仿佛只是单纯地不想看她。
探视时间短得可怜。狱警冰冷的声音响起:“时间到了!”
陆枭放下电话,没有再看她和孩子一眼,转身跟着狱警离开。那决绝的背影,像一把钝刀,狠狠剜在林晚的心上。
走出监狱那扇沉重、仿佛能吞噬一切光明的铁门,外面刺眼的阳光让林晚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她低头看着怀中因为疲惫而终于熟睡的阳阳,小脸在阳光下显得更加瘦小苍白。再低头看看身边紧紧抓着她衣角、懵懂地仰望着她的小雨。巨大的疲惫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
前路漫漫,看不到尽头,只有一片望不到边的灰暗。这座名为“家”的孤岛,在生活的惊涛骇浪中风雨飘摇,破败不堪。而她,林晚,这个年仅二十岁的女孩,是岛上唯一的、伤痕累累的守岛人。她不知道风暴何时会停歇,不知道这座孤岛还能支撑多久,她只知道,她不能倒下,因为岛上,还有两个需要她守护的、脆弱的小生命。这炼狱般的开端,仅仅是她漫长守岛生涯的第一个寒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