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面……还有人活着?是……是你们……弄塌了上面那栋吃人的楼?”
那沙哑苍老的声音,如同破旧风箱的喘息,带着浓重的警惕和难以置信,穿透冰冷污浊的空气,狠狠刺入我濒临崩溃的意识。
有人!
不是穿着黑色制服、手持神经抑制棒的安保!这脚步声拖沓迟疑,这声音疲惫苍老!
希望如同垂死之人的回光返照,瞬间驱散了沉重的昏沉!我猛地绷紧身体,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莉亚冰冷的身躯往身后护得更紧,另一只手在冰冷湿滑的金属地面上疯狂摸索!武器!哪怕是一块带棱角的碎片!
“谁?!” 我的声音嘶哑破裂,带着无法掩饰的虚弱和戒备,在空旷的污水回响中显得异常尖锐。
平台下方,那个佝偻的黑影在远处崩塌点透下的、摇曳不定的微弱红光中晃动了一下。他似乎被我的声音惊到,后退了半步,污水发出哗啦的轻响。
“别……别紧张……” 破风箱般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安抚,“我……我不是上面那些‘清洁工’……我叫‘锈蚀’……住在这下面……很久了。”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努力辨认我们,“两个……孩子?老天……上面到底发生了什么?那声音……那震动……整片地都在抖!还有……还有那些光……脑子里……突然多了好多……可怕的东西……”
记忆洪流!他也接收到了!这个生活在城市最底层的拾荒者,也被那席卷一切的真相冲击了!
“我们……” 我刚想开口,一阵剧烈的咳嗽猛地袭来,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污水的腥臭,几乎让我窒息。身体的剧痛和寒冷在这一刻彻底爆发,眼前阵阵发黑。
“凯……” 身后传来莉亚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呼唤,带着巨大的恐惧。她的手指依旧死死勾着我的衣角,但力量正在飞速流逝。
“老天!你们伤得很重!那姑娘快冻僵了!” 自称“锈蚀”的老人声音里的警惕瞬间被焦急取代。他不再犹豫,拖沓的脚步声再次响起,小心翼翼地朝着我们所在的平台摸索过来。
微弱的红光勾勒出他的轮廓。他确实很矮小,佝偻着背,身上裹着层层叠叠、沾满油污和不明污渍的破烂衣物,头上戴着同样破旧的兜帽,帽檐压得很低,只露出下半张爬满深刻皱纹、胡茬凌乱的脸。他手里拄着一根用生锈钢管改造的拐杖,试探着脚下的污水深浅。
他艰难地爬上湿滑的平台,动作笨拙却带着一种底层生存者特有的、对恶劣环境的适应力。一股更浓烈的、混合着机油、铁锈、汗馊和地下霉烂气味的味道扑面而来。
“别怕……孩子……让我看看……” 他蹲下身,兜帽下的阴影里,一双浑浊却异常锐利的眼睛飞快地扫过我和莉亚的状况。当他看到莉亚苍白如纸、毫无生气的脸,以及她湿透枯萎的红发时,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光芒,像是震惊,又像是……某种久远的痛楚被唤醒。
“她……她需要火!需要干衣服!不然撑不过一小时!” “锈蚀”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生存智慧。他迅速解下自己身上那件最外层、相对厚实干燥些的、用某种防水帆布拼接的破烂外套,动作有些笨拙但异常坚定地裹在了莉亚身上。“拿着!裹紧她!”
帆布外套带着老人浓重的体味和地下世界的污浊气息,但对于此刻冰寒刺骨的莉亚来说,无异于雪中送炭。我感激地看了他一眼,用冻僵的手指将外套紧紧裹住莉亚。
“你呢?小子!背上在流血!” “锈蚀”的目光落在我后背被神经抑制棒灼烧和金属碎片撕裂的地方,那里的衣物早已破烂,伤口在污水中浸泡得发白翻卷,看起来触目惊心。
“我……没事……” 我咬着牙,想撑起身子,却一阵眩晕。
“放屁!” 老人粗暴地打断我,带着一种底层人特有的直率,“都这副鬼样子了还嘴硬!跟我走!这地方不能待!上面还在塌!指不定哪块大石头就砸下来了!” 他不由分说地架起我的一条胳膊,那瘦小的身躯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抱好那姑娘!跟紧我!掉队了我可没力气回来捞你们!”
没有选择。我和莉亚像两个破烂的布偶,被这个突然出现的、自称“锈蚀”的拾荒老人半拖半架着,再次踏入齐膝深的冰冷污水。每一步都异常艰难,刺骨的寒意和伤口的剧痛疯狂撕扯着神经。莉亚靠在我怀里,被帆布裹着,依旧昏迷不醒,但似乎因为那点额外的保温,冰冷的身体不再剧烈颤抖,呼吸也稍微平稳了一丝丝。
“锈蚀”对这片黑暗的污水迷宫异常熟悉。他避开漂浮的障碍物,绕过深不见底的漩涡,在巨大扭曲的钢铁残骸和断裂的混凝土结构中熟练地穿行。他手里的生锈钢管拐杖既是支撑,也是探路的工具,敲击着前方的水深和障碍。
“小心左边!那堆废铁下面是个大坑!”
“踩着我的脚印走!这里淤泥深!”
“低头!上面有根断掉的钢缆!”
他沙哑的声音在黑暗中不断响起,简短、急促,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这片被霓虹心灵压在脚下、被城市彻底遗忘的钢铁坟墓,就是他的王国。他像一只在巨大废墟中筑巢的老鼠,对每一条锈蚀的血管、每一处崩塌的伤口都了如指掌。
头顶,毁灭的余音并未停歇。沉闷的爆炸声和结构彻底垮塌的巨响如同遥远的闷雷,间隔越来越长,但每一次震动都让污水剧烈晃动,上方更高处的废墟传来令人心悸的碎石滚落声。而更清晰的,是透过层层叠叠的废墟缝隙、从极高远的地表渗透下来的、持续不断的喧嚣:
警笛的嘶鸣不再是追捕的尖锐,而是混乱无序、此起彼伏的绝望哀嚎!
人群的呼喊如同沸腾的油锅,充满了惊恐、愤怒、绝望的嘶吼、歇斯底里的尖叫,以及某种……更原始的、破坏性的咆哮!
还有……某种沉闷的、如同无数脚步同时践踏大地般的震动……那是大规模人群聚集和冲突的征兆!
“上面……疯了……” “锈蚀”喘着粗气,在一处相对稳固的、由巨大混凝土块堆砌的“岛屿”上停下脚步,让我们稍作喘息。他抬头望着那遥不可及的、透下微弱混乱光线的缝隙,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复杂的光,“那些光……那些塞进脑子里的东西……是真的吗?那些人……真的被关在罐子里……像……像电池一样被抽?”
他的声音带着巨大的困惑和一种被颠覆世界观的茫然。记忆洪流冲击的不仅是富人虚假的乐园,也冲击着这些在底层挣扎求生、早已麻木的蝼蚁。
“是真的……” 我靠在冰冷的混凝土上,剧烈地喘息,每一次呼吸都扯得肺部生疼,后背的伤口在污水浸泡下传来阵阵灼痛和麻木,“霓虹心灵……贩卖记忆……用别人的痛苦……制造虚假的糖……”
“妈的……” “锈蚀”低低地咒骂了一声,声音里充满了底层人对高高在上者的憎恶,“我就知道!那地方亮得晃眼!干净得瘆人!一股子……消毒水和死人钱的味道!” 他啐了一口唾沫到污水中,“报应!活该塌了!最好把上面那些穿得人模狗样、花钱买‘童年’的王八蛋都埋了!”
他的愤怒简单而直接,带着一种被压迫者目睹压迫者崩塌的扭曲快意。但这快意很快被现实的冰冷取代。他低头看了看我怀里依旧昏迷的莉亚,又看了看我惨白的脸和后背狰狞的伤口。
“不行……你们这样撑不了多久……” 他沙哑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决断,“得去我的‘窝’。那里……还有点能用的东西。”
“窝?” 我虚弱地问。
“一个……能喘口气的地方。” “锈蚀”含糊地说了一句,不再解释,重新架起我,“不远了!再撑一会儿!”
再次启程。污水迷宫似乎到了尽头。前方出现了一堵巨大的、锈迹斑斑的金属墙壁,似乎是某个巨大船体残骸的侧舷。墙壁上,一个被厚厚油污和锈迹覆盖、几乎与墙壁融为一体的圆形舱门出现在眼前。舱门边缘的铰链锈蚀严重,但中央的转盘手轮却异常光亮,显然经常被使用。
“锈蚀”松开架着我的胳膊,走到舱门前。他没有去转那个手轮,而是在舱门旁边一块不起眼的、布满锈迹的金属板边缘摸索了几下。只听“咔哒”一声轻响,一小块金属板被他熟练地掀开,露出里面一个极其简陋、由废旧线缆和几个发黑电子元件拼凑的装置。他掏出一把同样锈迹斑斑、形状古怪的钥匙,插入装置的一个孔洞,用力一拧。
嗡……
一阵低沉的、带着锈蚀摩擦声的机械运转声从厚重的舱门内部传来。紧接着,那巨大的圆形转盘手轮,竟然在无人触碰的情况下,开始缓缓地、沉重地自行旋转!
嗤——!
巨大的舱门边缘喷出一股带着铁锈味的白色蒸汽!沉重的门户向内缓缓开启了一条缝隙!一股远比污水区更加干燥、更加温暖(尽管依然带着地下特有的阴凉)、混合着浓重机油味、金属味、旧帆布味、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类似劣质营养膏加热后的食物气息,从缝隙中涌了出来!
温暖!
这股带着生活气息的暖风,对于在冰冷污水中浸泡了不知多久、濒临冻僵的我们来说,无异于天堂的召唤!
“快!进去!”“锈蚀”催促着,警惕地回头望了一眼黑暗的污水深处,仿佛在提防着什么。
我抱着莉亚,几乎是踉跄着扑进了那道敞开的舱门缝隙。“锈蚀”紧随而入,反手在舱门内侧一个同样隐蔽的控制装置上操作了一下。
嗡……哐当!
沉重的舱门缓缓合拢,转盘手轮自动锁死。最后一丝来自污水区的冰冷、腥臭和喧嚣被彻底隔绝在外。
眼前的世界,瞬间被一片温暖的、跳动的橘红色光芒所笼罩。
这是一个……巨大的、如同鲸鱼腹腔般的空间。
显然是由某个巨型船舶的核心动力舱改造而成。巨大的、早已停止运转、锈迹斑斑的锅炉和涡轮机组如同史前巨兽的骸骨,占据了大部分空间,表面覆盖着厚厚的灰尘和油污。粗大的、锈蚀的管道如同巨蟒般盘绕在舱壁和天花板上。
然而,在这片钢铁废墟的中心,却被巧妙地改造出了一片“生活区”。
几盏用废旧油桶改造的、燃烧着某种油脂(闻起来像是劣质动物脂肪混合着机油)的“油炉”,散发出稳定的橘红色光芒和令人安心的暖意。火光跳跃着,在布满油污的金属舱壁上投下巨大而摇曳的阴影。
油炉旁边,是用废弃的集装箱板材和巨大电缆卷筒搭建的简陋桌凳。桌子上散落着一些粗糙的工具、几个空罐头盒、一个冒着热气的、用旧金属饭盒改装的小炉子(那股劣质营养膏的味道正是从这里散发出来)。
角落里,用厚厚的、污渍斑斑的旧帆布和隔热材料隔出了几个相对独立的小空间,像简陋的“房间”。其中一个“房间”门口,甚至还挂着一块用生锈铁皮做成的、歪歪扭扭写着“卧室”的牌子。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机油味、铁锈味、燃烧油脂的烟火气、以及那种劣质营养膏加热后的、带着淀粉甜腻的古怪味道。虽然杂乱、粗陋、充满底层世界的污浊,但这里……有光!有火!有温度!是一个实实在在的、能够遮风挡雨、抵御寒冷的……巢穴!
这就是“锈蚀”的窝。一艘沉没在钢铁坟墓深处的、锈蚀的方舟。
“老天……你们可真够呛……” “锈蚀”关好舱门,摘下湿漉漉的兜帽,露出一张饱经风霜的脸。深刻的皱纹如同刀刻,记录着地下世界的严酷。灰白的头发乱糟糟地黏在头皮上。但那双浑浊的眼睛,在油炉跳动的火光映照下,却闪烁着一种底层人特有的、坚韧而精明的光。
他快步走到一个角落,拖出两个用厚厚旧帆布和海绵填充的、勉强能称为“垫子”的东西,铺在离油炉最近、相对干燥平坦的地面上。“把她放这里!靠近火!你!把湿衣服脱了!除非你想伤口烂掉然后死在我这臭烘烘的窝里!”
他的语气依旧粗鲁,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心。
我小心翼翼地将莉亚放在温暖的垫子上,用“锈蚀”给的那件帆布外套把她裹得更紧。她苍白的脸颊在橘红色的火光映照下,似乎有了一丝微弱的血色,呼吸也平稳了许多。那点珍贵的温暖正在一点点驱散她体内的冰寒。
我自己则狼狈不堪。脱下早已破烂不堪、浸透冰冷污水的衣物,露出精疲力竭、遍布青紫和伤口的身体。后背被神经抑制棒灼烧的地方一片焦黑,边缘皮肤翻卷,混合着污水和铁锈,在火光下显得格外狰狞。被金属碎片划破的伤口也泡得发白肿胀。
“啧……”“锈蚀”皱着眉,凑近看了看我的后背,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凝重。“这可不是闹着玩的……等着!” 他转身钻进一个挂着“杂物”牌子的帆布隔间,里面传来一阵翻箱倒柜的叮当声。
很快,他拿着一个同样锈迹斑斑、但擦拭得很干净的金属盒子出来。打开盒子,里面是几卷相对干净的旧纱布,一小瓶颜色浑浊、散发着刺鼻酒精味的液体(显然是自己蒸馏提纯的劣质酒精),一小罐黑乎乎、散发着浓重草药和油脂混合气味的药膏,还有一把磨得异常锋利的、不知原本用途的薄刃小刀。
“忍着点!小子!不清干净,你这背就废了!” “锈蚀”的语气不容商量。他拿起那瓶劣质酒精,毫不犹豫地倒在一块相对干净的布上。
当那块浸透刺鼻酒精的布按上后背伤口的瞬间!
“呃啊——!!!” 一股无法形容的、如同烧红烙铁直接烫进骨头的剧痛猛地炸开!我眼前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痉挛,牙齿几乎要咬碎!冷汗瞬间浸透了刚有了一丝暖意的皮肤!
“别动!” “锈蚀”低喝一声,一只手像铁钳般按住我的肩膀,另一只手极其麻利地用那锋利的薄刃小刀,快速而精准地刮掉伤口周围被污染、坏死的皮肉组织!动作粗暴却异常有效!
剧痛如同海啸,一波波冲击着意识。每一次刮擦都带来新的、撕心裂肺的痛苦。我死死咬着牙,喉咙里发出压抑的、野兽般的低吼,指甲深深抠进身下粗糙的帆布垫子里。视线在剧痛和火光中模糊、扭曲。
就在意识几乎要被痛苦彻底淹没时,一股清凉的感觉覆盖上了那被酒精和小刀肆虐过的伤口。是那罐黑乎乎的药膏。虽然气味刺鼻,但敷上去的瞬间,那火辣辣的灼痛感确实减轻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麻木的清凉。
“锈蚀”动作麻利地用旧纱布将伤口层层包裹起来,手法算不上专业,但足够牢固。
处理完伤口,他又丢给我一件同样破旧、但干燥厚实的粗布衣服。“穿上!别冻死!”
我虚弱地套上衣服,布料摩擦着伤口带来阵阵刺痛,但干燥和温暖的感觉迅速包裹了全身。身体深处那几乎被冻僵的血液,似乎又开始缓慢地流动。疲惫如同山崩海啸般袭来,几乎要将我吞没。但我强撑着,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旁边垫子上的莉亚。
“锈蚀”也走到莉亚身边,蹲下身,用他那布满老茧和油污的手指,极其小心地探了探莉亚的额头和脖颈。他的动作笨拙,却带着一种与外表不符的、近乎轻柔的小心。
“体温……在回升……” 他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宽慰,随即又被更深的忧虑取代,“但她……太虚弱了。像被抽干了……不只是冻的……她身上……有种……” 他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莉亚那种被长期意识抽取后的、源自灵魂的枯槁感。
“她……在里面……很久……” 我声音嘶哑,每一个字都耗费巨大的力气,“被……当成了电池……”
“电池……”“锈蚀”重复着这个词,浑浊的眼睛里翻涌起复杂的情绪,有愤怒,有悲哀,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了然。他沉默了片刻,没再追问,只是站起身,走到那个冒着热气的小炉子旁。
他拿起一个同样锈迹斑斑的金属杯子,从炉子上那个旧饭盒里舀出一些粘稠的、散发着古怪甜腻气味的糊状物。那东西颜色灰白,像是劣质的淀粉混合着某种植物蛋白,加热后散发出一种并不诱人、却能勾起最原始食欲的热气。
“给。‘方舟糊’。” 他将杯子塞到我手里,语气依旧生硬,“吃!补充点力气!别指望是什么好东西!能活命就行!”
杯壁滚烫。那粘稠的糊状物散发着古怪的味道。但此刻,这热腾腾的食物在我眼中,比霓虹心灵为富豪们特供的任何珍馐都要珍贵百倍!这是生存!是希望!是这艘“锈蚀方舟”给予的庇护!
我顾不上烫,也顾不上味道,狼吞虎咽地将那温热的糊状物塞进嘴里。粗糙的口感,古怪的甜味混合着油脂味,滑过干涩灼痛的喉咙,落入空虚冰冷的胃袋。一股真实的、源自食物的暖流,开始缓慢地驱散四肢百骸的寒意和虚弱。
“锈蚀”自己也舀了一杯,默默地蹲在油炉旁吃着。跳动的火光映照着他布满深刻皱纹的脸,那双浑浊的眼睛时而看向舱顶,仿佛在倾听地表传来的、依旧持续的混乱喧嚣;时而又落在我和莉亚身上,眼神复杂难明。
吃完东西,巨大的疲惫终于彻底将我淹没。伤口的疼痛在药膏的作用下变成了迟钝的麻木。我靠在冰冷的金属舱壁上,眼皮沉重得无法抬起。意识沉入黑暗前,最后看到的景象,是“锈蚀”佝偻着背,默默地将一个油炉挪得更靠近莉亚一些,让跳动的橘红色火光,将她苍白脆弱的脸庞,映照得如同沉睡的琉璃。
橘红色的火光在布满油污的金属舱壁上跳跃、舞动,将巨大的锈蚀涡轮机组扭曲成狰狞的阴影怪兽。温暖、劣质营养膏的甜腻、机油和铁锈混合的气息,还有“锈蚀”身上那股浓重的底层生存者的体味,构成了这艘沉没方舟内独特的空气。
我靠在冰冷的舱壁上,疲惫如同铅块灌满了四肢百骸。后背的伤口在药膏作用下钝痛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但胃里那点温热的“方舟糊”带来的暖意,像微弱的火种,在冰冷的躯壳内艰难地维持着生机。
意识在昏沉的边缘浮沉。眼前,油炉跳动的光芒与记忆碎片交织:莉亚在培养舱中漂浮的苍白面孔……集装箱惨白灯光下她惊恐扭曲的脸……褪色照片里依偎着的两个瘦小身影……还有那简陋小屋里昏黄的油灯、粗糙的根茎、她努力推过来的、带着羞涩笑容的脸……
“凯……?” 一个微弱的声音,如同风中游丝,轻轻拂过意识表层。
我猛地惊醒!是莉亚!
挣扎着挪过去。垫子上,莉亚依旧裹在“锈蚀”那件破帆布外套里。火光下,她苍白的脸上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血色,不再是死寂的惨白。长长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翼,极其艰难地、缓慢地颤动了几下。
然后,那双眼睛,终于缓缓地、极其费力地……睁开了。
不再是培养舱里的空洞麻木。
不再是集装箱里的纯粹惊恐。
不再是传递坐标时的痛苦迷茫。
甚至不同于在“巢穴”球形空间里刚刚挣脱黑暗时的脆弱与茫然。
这一次,她的眼神里,疲惫依旧深重如海,但那份深入骨髓的痛苦和麻木,似乎被这简陋油炉的温暖和干燥驱散了一些。瞳孔在橘红色火光下缓缓聚焦,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巨大的茫然和……难以置信。
她的目光,缓缓移动,带着巨大的不确定,最终,落在了我的脸上。干裂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没有发出声音,但那口型,分明是:“凯?”
“莉亚!” 巨大的狂喜瞬间冲垮了疲惫!我扑到她身边,声音哽咽,“是我!是我!我们出来了!我们在……在一个安全的地方!” 我想握住她的手,又怕碰到她的伤口。
她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许久,仿佛在确认这不是又一个残酷的幻境。然后,她的视线缓缓移动,打量着这个巨大、杂乱、充满钢铁锈蚀和底层烟火气息的空间:跳动的油炉,巨大的废弃机械,堆积的杂物,还有……蹲在不远处油炉旁,默默看着我们的“锈蚀”。
当她的目光落在“锈蚀”身上时,那双刚刚恢复一丝清明的眼睛里,瞬间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如同本能般的警惕和……迷惑?
“锈蚀”也察觉到了她的目光。他放下手里正在擦拭的一截生锈钢管,浑浊的眼睛迎上莉亚的视线。火光在他深刻的皱纹里跳动,他的表情有些复杂,没有言语,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莉亚的目光没有在“锈蚀”身上停留太久。她似乎耗费了巨大的力气去观察周围的环境,眼神里的茫然更深了。她再次看向我,嘴唇艰难地动了动,声音微弱沙哑得几乎听不见:
“这……是哪里?家……呢?那个……有灯……有桌子……” 她的眼神里充满了困惑,仿佛那段在“归巢程序”中短暂复苏的、关于小木屋的温暖记忆,此刻变得遥远而模糊,如同隔着一层厚重的、无法穿透的迷雾。
记忆断层!长期意识抽取和巨大创伤的后遗症!
我的心猛地一沉。“家……莉亚,我们的家……” 我急切地想描述那个小屋,描述那昏黄的油灯,描述她推过来的粗糙根茎,描述她拍我手背时笨拙的保护……
但莉亚的眼神依旧迷茫,甚至带上了一丝痛苦和焦躁。她似乎能感受到那段记忆的存在,却无法清晰地抓住它,如同隔着一层毛玻璃看一幅温暖的画。
“别……别急……” “锈蚀”沙哑的声音突然响起。他不知何时走了过来,蹲在莉亚的另一边,保持着一个不算太近的距离。他从怀里摸索了一下,掏出一个用旧布包裹的、小小的、扁平的金属物体。
他小心翼翼地打开旧布。里面是一个边缘磨损严重、表面布满划痕的……老式怀表?不,更像是一个简易的相框。他粗糙的手指有些笨拙地打开相框的盖子。
里面没有照片。
只有一小片干枯的、颜色暗淡的……花瓣?或者是一片压平的叶子?形状早已模糊不清,只剩下一点褪色的、如同陈旧血迹般的暗红痕迹。
“锈蚀”将那个打开的小相框,轻轻放在莉亚手边的帆布上,让那点暗红的痕迹对着她。
“记不起来……就别硬想。”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与外表不符的、近乎温和的沧桑感,“东西……有时候比脑子记得牢。先……活着。活着,东西……慢慢会回来的。”
他没有解释那点暗红是什么,也没有追问莉亚的过去。只是将那个装着一点褪色痕迹的小小相框放在那里,像放置一个沉默的锚点。
莉亚的目光落在那点暗红上。她眼中的迷茫和焦躁似乎平息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疲惫和……某种难以言喻的、仿佛被触动的宁静。她没有说话,只是极其缓慢地、极其小心地伸出手指,用指尖极其轻微地触碰了一下那个冰冷的、装着褪色痕迹的金属边缘。
然后,她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在火光下投下淡淡的阴影。紧绷的身体似乎放松了一些,呼吸变得更加悠长平稳。那点暗红的痕迹,似乎成了她漂泊灵魂暂时停靠的港湾。
“锈蚀”默默地看了莉亚一会儿,浑浊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闪动了一下。他站起身,走回油炉旁,拿起那截生锈的钢管继续擦拭,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我坐在莉亚身边,看着她沉睡中依旧微蹙的眉头,心中五味杂陈。逃出来了,活下来了,但莉亚破碎的记忆,我们被彻底摧毁的过去,还有外面那个因真相而沸腾、陷入未知混乱的世界……未来在哪里?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细微、却异常清晰的“滴滴”声,突然从“锈蚀”刚才翻找东西的那个“杂物”帆布隔间里传了出来!
声音短促、规律,带着一种电子设备特有的冰冷感。
“锈蚀”擦拭钢管的动作猛地一顿!浑浊的眼睛瞬间眯起,锐利如鹰!他像一只受惊的老猫,猛地窜到那个隔间门口,警惕地侧耳倾听。
“妈的……这玩意儿……多少年没响过了……” 他低声咒骂着,声音里充满了惊疑和……一丝不祥的预感。他迅速掀开帆布门帘钻了进去。
里面传来一阵更加急促的翻找声。很快,他拿着一个东西钻了出来。
那是一个巴掌大小、外壳布满油污和锈迹、屏幕碎裂但依旧顽强亮着微弱绿光的……老式手持式信号接收器?或者说是某种改装过的简陋通讯器?
此刻,那个布满裂纹的屏幕上,一个极其微弱的红色光点,正在某个粗糙的、代表区域的网格图上,缓慢地、却异常执着地……闪烁着。
“滴滴……滴滴……” 规律的提示音在寂静的船舱里显得格外刺耳。
“锈蚀”死死盯着屏幕上的红点,脸色在跳动的火光下变得异常难看。他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了之前的坚韧或温和,只剩下一种被冰冷现实攫住的、赤裸裸的恐惧和凝重。
他看向我和沉睡的莉亚,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麻烦……找上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