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里的酒,半生债》
2012年的秋雨是缠人的,下了三天没歇脚,把整座城市泡得发潮。周远站在“老地方”饭馆门口,摸出烟盒抖了抖,最后一根烟卷歪歪扭扭地探出头,像极了他此刻悬着的心。
推开门时,风铃叮当作响,混着屋里的酒气和醋味扑面而来。晚棠已经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摆着一杯没动过的茶水,杯壁凝着细密的水珠。她一件藏青色的风衣裹着身子,领口别着枚小小的珍珠别针——那是他2010年重逢时送的,当时她说“太贵重了”,却还是天天戴着。
“等久了?”他坐下时,椅子腿在水磨石地面上刮出刺耳的响。她摇摇头,把菜单推过来,指尖在“醋溜白菜”那栏顿了顿:“还记得你以前最爱吃这个。”
他的心猛地缩了一下,说“看你瘦的,多吃点”。那时的醋味混着煤烟味,如今却浸在这黏糊糊的雨里,酸得人鼻头发紧。
服务员把酒搁在桌上,瓶盖“啵”地弹开,浓烈的酒精味腾起来。他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仰头灌下去,喉咙里像烧着一团火。“你男人……还好?”他没话找话,眼睛却瞟着窗外——雨丝斜斜地织着,把对面的居民楼泡成了一幅晕染的水墨画。
“还是老样子,”晚棠搅着杯子里的茶叶,她抬眼看他,目光里有东西在闪,“周远,我们这样……不好。”
他没接话,又倒了一杯。2010年那个雪天,晚棠红着眼圈说鼓起勇气才把这秘密吐出来“当年她意外怀了他的娃,那一刻他才知道,自己心口那道空了几十年的疤,原来早被刻上了名字。
“我对不起你。”酒劲往上涌,他的声音开始发飘。桌上的醋溜白菜端来了,热气腾腾的,他夹了一筷子,却尝不出味——舌头像被麻药麻住了,只有舌根泛着苦。“当年只怪我太过于想念你,面对部队的纪律,面对拿不出彩礼,还有没信心让你幸福,傻傻的认为割爱真的能割断!没想到利剑斩水水更流……”
她的眼圈红了,抓起桌上的酒杯,也灌了一大口,呛得咳嗽起来,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掉。
他慌了,伸手想去拍她的背,手到半空却停住了。这双手刚给秋菊换过药——她上周切菜割伤了手指,此刻正在家等着他带降压药回去。指腹上还留着秋菊药膏的薄荷味,混着晚棠身上的香水味,像两根绳子,在他心里拧成了死结。
雨越下越大,砸在玻璃窗上噼啪作响。邻桌的年轻人在划拳,笑声震得他耳膜发疼。晚棠从包里掏出个小本子,翻开递过来:“这是念念的画,她说想让周叔叔看看。”
纸上是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牵着一个戴眼镜的男人放风筝,天空涂成了明黄色。他的指腹抚过画里男人的脸,那眉眼竟有几分像自己。“她……知道吗?”他的声音抖得厉害。
晚棠把本子收回去,指尖微微发颤:“不知道。也别让她知道了。”她低头喝了口茶,茶渍在杯底洇出浅褐色的印子,“当年分手那天,你在车站哭成那样,我就知道,这辈子都欠着你了。”
他猛地想起1988年的站台。绿皮火车“哐当哐当”地喘着气,她扒着车窗哭,辫子被风吹得乱舞,喊着“周远,等我回来”。他站在月台上,像被钉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那抹红色的身影越来越小,直到被浓烟吞没。那天他在铁轨边坐了整夜,眼泪把衬衫泡得发硬,心脏像是被人攥在手里,揉碎了又硬生生拼起来。
“我没哭。”他梗着脖子犟嘴,却感觉有热流顺着眼角往下淌。晚棠递过来一张纸巾,指尖不经意地擦过他的脸颊,温温的,像那%年前她替他拂去肩上的雪花。
他突然抓住她的手。那双手比以前瘦了,指节有些突出,虎口处有块淡褐色的疤——是当年给他织毛衣时被针扎的。他攥得很紧,指节泛白,仿佛一松手,眼前的人就会像当年的火车一样,消失在雨幕里。
“别这样。”晚棠想抽回手,却被他握得更紧。她的眼泪也下来了,一滴砸在他手背上,烫得他一哆嗦。“周远,我们都老了……”
“我知道。”他的声音哽咽着,“可我忘不掉。”
后来的事,他记不太清了。只记得酒瓶空了一个又一个,晚棠的脸在水汽里忽明忽暗。窗外的雨停了一阵,又淅淅沥沥地落下来,像是谁在低声啜泣。
结账时,他摸出钱包,里面夹着秋菊的照片——是去年生日拍的,她穿着红毛衣,笑起来眼角的皱纹堆成了花。晚棠看着照片,突然说:“秋菊是个好女人。”
他没说话,把找零塞进兜里,沉甸甸的,像装着半生的亏欠。
走出饭馆时,雨丝沾在脸上,凉丝丝的。晚棠撑开伞,递到他手里:“路上滑,慢点走。”伞柄上还留着她的温度,他却觉得浑身发冷。
“以后……别见了。”他听见自己说。
晚棠站在雨里,风衣被风吹得贴在身上,像一片即将飘落的叶子。她点了点头,没说话,转身走进了巷口——那里停着她的电动车,车筐里放着给女儿买的辅导书。
周远握着那把伞,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雨又大了起来,把她的影子泡得发虚,渐渐融进了灰蒙蒙的暮色里。他突然蹲在地上,像个迷路的孩子,肩膀一抽一抽地抖。胃里翻江倒海,吐出来的却是酸水,混着眼泪,砸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25年的雨,25年的酒,25年没说出口的对不起。原来有些债,不是说还就能还的;有些人,不是说忘就能忘的。
他慢慢站起来,把伞撑开。伞面是深蓝色的,像秋菊纳鞋底时用的线团颜色。雨打在伞上,发出沉闷的响,像是谁在他耳边,一遍遍地说: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