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文学
经典文学小说推荐

第4章

开学第三周,林砚正式接手三年级语文课时,特意提前五分钟进了教室。二十三个孩子的身影在课桌后铺开,有的坐得笔直,铅笔在指尖转得飞快;有的趴在桌上东张西望,课本倒着放都没察觉。只有最后一排的角落,陈冬像株贴墙生长的小草——蓝布衫的袖口被他往下扯了扯,盖住磨破的毛衣边,下巴抵在课桌上,头发垂下来挡住脸,却偷偷把耳朵往讲台方向凑,攥着铅笔的手紧了紧,怕被发现自己在留意新老师。

林砚第一次见陈冬,是报到日那天。孩子们围着摩托车偷看时,陈冬站在最外围,蓝布衫的后领磨出了毛边,他没像其他孩子那样扒着车座看,只飞快瞥了一眼林砚手里的帆布包,就赶紧低下头,用脚尖蹭地上的泥——泥地里蹭出浅浅的痕,像个没画完的“人”字。后来李老师跟他说这事时,指尖摩挲着教案本边缘,那本子扉页记着陈冬的生日:“五岁爸妈离婚,妈走后没回来,爸在广东工地打工,一年到头没个电话。跟着舅公过,老人眼睛不好,捡废品换钱,哪顾得上管他学习。”

“这娃犟,”李老师的声音轻得像怕惊着谁,“上课从不举手,作业不交,张老师找他谈,他就蹲在操场墙角,半天憋不出一个字,只在地上画房子,画了又蹭。”

林砚收回目光,清了清嗓子:“同学们好,我是林砚,以后咱们一起读课文、写作文,好不好?”

“好!”欢呼声差点掀翻屋顶,陈冬却没抬头,指尖在桌角抠着——那桌角缺了块木茬,是他以前抠出来的,现在旁边放着半块橡皮,是张老师上次给的,擦得边缘发毛。

第一节课讲《孔子拜师》。林砚讲孔子赶路拜师时,故意放慢语速:“孔子走了三个月,脚磨出了泡,还坚持要见老子,因为他知道,学问是要靠诚心求来的。”他说这话时,余光瞥见陈冬的铅笔在指尖转了半圈,又攥紧了,头发缝里露出的眼睛,正盯着课本上孔子的插图。有同学举手问“老子真的很有学问吗”,陈冬的耳朵又往讲台凑了凑,嘴唇轻轻动着,像是在跟着林砚的话默念。

下课铃响,孩子们围着林砚问东问西,陈冬却收拾好书包,悄没声地溜出教室,蹲到操场墙角——地上留着几道浅浅的划痕,是他以前画了又蹭的痕迹,其中一道还能看出房子的轮廓。他从口袋里摸出颗石子,边缘磨得光滑,是捡来后在地上蹭了无数次的。石子在泥地上划开,先画了个方方正正的房子,屋顶添了个烟囱,烟囱里描了道歪歪的线,像冒着烟;房子旁边画了个小人,手里没画鱼竿,只拉着根细细的线,线的尽头是个小圆点,像是钓起的鱼。

“画得真好看。”林砚的声音轻轻落在他耳边。

陈冬像被烫着似的跳起来,慌得用脚后跟蹭画——泥土把“烟囱”蹭模糊了,那个代表鱼的小圆点却没蹭掉,反而蹭出更深的泥痕。他攥着石子低着头,指节因为用力泛白。

“没关系,”林砚蹲下来,指尖碰了碰地上的“小鱼”,“你喜欢画画?”

陈冬的脚尖在泥地上碾了碾,过了好一会儿,才轻轻点了点头。

“咱们教室后面的黑板报,缺个画插图的同学,”林砚看着他垂着的睫毛,“你愿意帮忙吗?”

陈冬猛地抬头,眼里先是惊讶,接着亮起来,像蒙尘的星星被擦了擦。他嘴唇动了动,喉结滚了滚,终于挤出个小小的“嗯”。林砚刚要笑,就见他又低下头,飞快地用石子在“小鱼”旁边画了个小小的“砚”字——是林老师名字的偏旁,画完赶紧用树叶盖住,却没盖严实,露出个小小的点。

第二天一早,林砚刚到教室,就看见陈冬坐在座位上。他面前摆着张白纸,铅笔在纸上轻轻描着:一棵大树,树上有几只小鸟,树下的孩子手里拿着书,像是在听老师讲课。林砚走过去时,他赶紧用课本盖住画,耳尖红了。“画得真好,”林砚把课本挪开,“咱们画到黑板报上吧。”

陈冬跟着他走到教室后面,林砚搬来张桌子让他站上去。他握着粉笔的手有点抖,第一笔落在黑板上,戳出个小白点,赶紧往后缩手。林砚见状,用手指捏着粉笔的另一头帮他稳住:“画歪了也没事,慢慢改。”指尖碰到陈冬的手,凉得像刚摸过晨露。陈冬定了定神,开始描轮廓——先用粉笔轻轻勾线,描错了就用指尖蘸口水擦,指尖蹭得发白。林砚递来块湿抹布:“用这个擦,不伤手。”抹布上还留着他手心的温度。

“陈冬画的小鸟,比课本上的还好看!”前排的小女孩凑过来看,陈冬握粉笔的手顿了顿,粉笔灰落在手背上也没顾上拍,反而在小鸟的翅膀上多画了几根羽毛。画到大树时,他在树洞里偷偷画了个小小的笑脸,画完赶紧用黑板槽里的树叶盖住,却被小女孩扒开树叶发现:“陈冬画笑脸啦!”周围的同学都凑过来看,他耳尖红得像熟透的野果,却没再用手遮,反而在笑脸旁边又画了个小太阳。

从那以后,陈冬的座位像换了个模样。上课铃响时,他不再扯袖口盖毛衣边,反而把课本摆得整整齐齐,头发也往后捋了捋,露出额头;林砚提问时,他虽然没举手,却会把铅笔放在课本上,等着老师看过来——有一次林砚真的叫了他,他站起来时声音有点抖,却把“孔子拜师的原因”说对了,坐下时,他偷偷摸了摸桌角的橡皮,嘴角弯了弯。

林砚还发现,陈冬每天早上都啃冷馒头,有时候馒头硬得硌牙,他就掰成小块泡在凉水里吃。第二天一早,林砚特意绕到镇上的馒头铺,等刚出锅的热馒头——馒头拿在手里烫得慌,他用布包了三层,走到教室时,布都被热气焐潮了。他把馒头塞到陈冬的抽屉最里面,压住旧课本,怕被其他同学看见。

陈冬发现馒头时,已经是早读课了。他拿着馒头走到林砚面前,馒头还温着,水汽晕湿了他的指尖:“老师,这是你放的吗?”林砚摸了摸后脑勺,布包里还剩个温热的馒头——那是他自己的早饭,却笑着说:“买多了,你帮老师吃了吧。”陈冬低下头,小声说了句“谢谢”,拿着馒头跑回座位,小口小口地嚼,馒头渣掉在课本上,他赶紧用手指沾起来放进嘴里,怕浪费。

那天之后,林砚的抽屉里总悄悄多些东西:有时是颗洗干净的野山楂,表皮有点皱;有时是根压得平平整整的枫叶;有一次甚至是根羽毛,根部还沾着点泥土——是陈冬画黑板报时,从操场槐树上捡的。林砚把这些东西都夹在教案本里,正好夹在写着“陈冬”名字的那一页,像收集着一颗颗小小的星光。

他还托镇上的亲戚打听陈冬爸爸的联系方式。亲戚跑了三天,终于在建筑工地的工棚里找到了人。林砚拨通电话时,听筒里传来刺耳的电钻声,陈冬爸爸的声音混着杂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喂?”

“您好,我是陈冬的语文老师林砚。”林砚走到办公室外的安静处,放慢语速,手里攥着陈冬画的小鸟草稿纸,“陈冬最近画了黑板报,同学们都夸他,他画的小鸟翅膀上有六根羽毛,说要代表咱们班六个老师。”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只有电钻声还在响。过了一会儿,传来哽咽声:“我……我对不起这娃。工地上忙,半年没给他打电话了。”

“他很想您,”林砚的声音也软了,“您要是有空,多给孩子打打电话,哪怕说说工地上的事也行。”

“好,好!”陈冬爸爸连说了两个好,“我这就存您号码,每周都打,麻烦您多照顾他了,老师。”

挂了电话,林砚刚走进办公室,就听见教室传来欢呼声。他跑过去,看见陈冬举着个旧手机,脸涨得通红,跟同学们喊:“我爸爸打电话了!他说下个月回来看我!”孩子们围着他,有的拍他的肩,有的拉他的手,陈冬笑得眼睛弯成了缝,手里的手机都在抖。林砚走过去,摸了摸他的头,看见他眼角挂着泪珠,却笑得比谁都开心:“谢谢林老师。”

晚上,林砚坐在书桌前,翻开教案本。夹在纸页间的枫叶掉了出来,叶面上有个小小的牙印——是陈冬怕酸,只啃了一口的。他拿起笔,在“陈冬”的名字旁写:“今日他举手读课文,声音虽小,却没停顿;今日他收到爸爸的电话,笑出了眼泪。教育从不是注满一桶水,是看见他藏在头发后的耳朵,是接住他偷偷递来的枫叶,是帮他把‘想爸爸’三个字,变成‘爸爸要回来’的欢喜。”

窗外的月光洒进来,落在教案本上,照亮了叶面上的小牙印,也照亮了纸页上那句刚写的话:“这把火,亮了。”

继续阅读

评论 抢沙发

登录

找回密码

注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