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帐内弥漫着浓重到令人窒息的血腥味,混杂着劣质金疮药刺鼻的苦涩。
唯一的光源是角落里一盏昏黄油灯,火苗不安地跳动着,将人影拉得扭曲摇晃,如同鬼魅。
空气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铅块。
秦山半跪在地,宽阔的背上,林晚的身体轻得像一片随时会破碎的枯叶。
她刚生产完的虚弱身躯裹在单薄的棉袍里,脸色惨白得近乎透明,冷汗浸湿了鬓角凌乱的发丝,黏在毫无血色的脸颊上。
每一次颠簸,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下体撕裂般的剧痛,让她眼前阵阵发黑,牙齿深深陷入下唇,尝到浓重的铁锈味。
但她硬是咬着牙,一声不吭,只有那双紧盯着帐帘的眼睛,燃烧着一种不顾一切的、近乎偏执的火焰。
帘子掀开,更浓烈、更刺鼻的血腥气扑面而来,混杂着皮肉烧焦的恶臭,几乎让林晚当场呕吐。
林晚强行压下翻腾的胃液,目光穿透昏暗的光线,瞬间锁定了营帐中央那张简陋木板床上的人影。
沈砚。
他静静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曾经高大挺拔的身躯,此刻却像一具被暴力拆解后又勉强拼凑起来的残破傀儡。
玄黑的铁甲早已被卸下,露出里面被血浸透、又被粗暴撕开的里衣。
裸露的胸膛上布满了青紫的瘀伤和深深的擦痕,肋骨的位置有不正常的凹陷,显然断了几根。
最触目惊心的是他的后背——一根足有婴儿手臂粗细、被火焰燎得漆黑扭曲的铁矛残骸,如同一条狰狞的毒蛇,从他的右肩胛下方斜斜贯穿而出,矛尖带着暗红的血肉碎末,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伤口周围的皮肉被高温灼烧得焦黑翻卷,散发出令人作呕的焦糊气味。
暗红的血液正从那恐怖的贯穿伤周围,缓慢而持续地渗出,浸透了身下厚厚的、早已看不出颜色的粗布垫子。
他的脸侧向一边,沾满了血污和尘土,脸色是死人般的金纸色,嘴唇干裂灰败,紧紧抿着。
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深重的阴影,掩盖了那双曾经锐利如鹰隼的眼眸。
呼吸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每一次微弱的起伏,都伴随着喉咙深处发出的一丝如同破败风箱般的、令人揪心的嘶嘶声。
他像一个被彻底抽走了所有生机的破碎玩偶,安静地躺在血泊里,等待着死神的最终收割。
林晚的心,在看清他惨状的瞬间,如同被一只冰冷的铁手狠狠攥住,然后猛地沉入了无底的冰窟!秦山那句“撑不了多久”的沉重话语,此刻化作了最残酷的现实,狠狠砸在她的灵魂上!比战场上亲眼目睹帅旗倾塌更甚百倍!
“将军……”
秦山的声音带着哽咽,小心翼翼地将林晚放在离床榻几步远的椅子上。
他单膝跪在床边,看着沈砚那惨烈的伤口,这个铁打的汉子,肩膀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老孙头佝偻着背,正用一块沾着浑浊药水的布巾,徒劳地擦拭着沈砚伤口周围不断渗出的血水。
他的动作带着一种绝望的麻木,布满皱纹的脸上写满了无能为力的痛苦和深沉的疲惫。
听到动静,他抬起头,看到被秦山背进来的林晚,浑浊的老眼瞬间瞪大,充满了极致的震惊和恐慌。
“夫……夫人!您……您怎么能……”老孙头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手里的布巾“啪嗒”掉在地上。
林晚没有理会他。
她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钉在沈砚后背那根狰狞的铁矛上。
作为一个医生,林晚比任何人都清楚那意味着什么。
贯穿伤、高温灼伤、伴随爆炸冲击导致的多处骨折和严重内伤……在这个缺医少药、没有无菌条件、没有输血、没有现代急救手段的古代战场,这几乎是必死的绝境!
“他……还能撑多久?”
林晚的声音干涩沙哑,如同砂纸摩擦,听不出任何情绪,只有一种被强行压抑到极致的平静。
老孙头痛苦地闭上眼,缓缓摇头,声音带着哭腔:“铁矛……卡得太死……贯穿了肺腑……老朽……老朽不敢拔啊!拔出来……将军……将军立时就要……不拔……这出血……这高热……还有这内伤……老朽……老朽用尽所有办法……也只能……只能吊着这一丝气……”他看向林晚,眼中充满了深沉的悲痛和一种近乎绝望的哀求,“夫人……您……您节哀……准备……准备后事吧……”
“后事”两个字,如同两把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林晚的耳膜,也扎进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营帐内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油灯燃烧的噼啪声和沈砚那微弱到几乎消失的、如同叹息般的呼吸声。
林晚静静地坐在那里,脸色苍白如纸,眼神却异常空洞。她看着床上那个气息奄奄的男人,看着他背后那根象征死亡的铁矛。新婚夜他隔着盖头的冰冷警告、病榻上他咳血时嘶吼的“别管我”、风雪中他离去的决绝背影、战场上他最后将她推开时那声暴怒的“蠢女人”……无数画面如同走马灯般在脑中疯狂闪过,最终定格在他此刻毫无生气的脸上。
一股冰冷的绝望如同跗骨之蛆,缠绕上心脏,越收越紧。
放弃吧……
连老孙头都束手无策……
他……已经没救了……
带着孩子……活下去……
这个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悄然爬上心头。
就在这死寂的绝望即将彻底吞噬她的瞬间,她的目光无意间扫过沈砚那只垂落在床边的手。那只骨节分明、曾经握刀执槊、翻云覆雨的手,此刻无力地搭在冰冷的泥地上,指尖沾满了暗红的血污。但在那染血的指尖旁,在昏黄的灯光下,赫然有一小片极不协调的、干净的、微微反光的痕迹。
林晚的瞳孔猛地一缩!她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扶着椅背,踉跄着站起身。剧烈的动作让她眼前发黑,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她一步一步,极其艰难地挪到床边,不顾秦山和老孙头惊恐的目光,缓缓蹲下身。
她颤抖着伸出手,冰凉的手指轻轻拂开沈砚指尖旁一小片沾染的泥土和血污。露出了下面被掩盖的东西——
那是一小块指甲盖大小、极其光滑的琉璃碎片。边缘锋利,在油灯微弱的光线下,折射出一点幽冷的微光。
林晚的指尖触碰到那冰冷的琉璃碎片,心脏如同被重锤狠狠击中!她猛地抬起头,目光死死钉在沈砚沾满血污、紧闭双眼的侧脸上!
是他!一定是他!
在爆炸的气浪中,在坠入尸堆被掩埋的最后一刻,他强撑着最后一丝意识,用尽力气,在身边的泥地上,划下了这个!这个只有他们两个人懂的记号——那个潦草的、如同靶心的圆圈!
这不是无意识的划痕!这是他用生命最后的力气,留下的讯息!如同他派人送回的那支短箭!
他在告诉她!他还活着!他在等着她!他在向她求救!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巨大悲伤、狂喜和一种深入骨髓责任的洪流,如同决堤的熔岩,瞬间冲垮了林晚心中那冰冷的绝望堤坝!烧毁了所有放弃的念头!
沈砚!
他在等她!
他在用这种方式,向她求救!
林晚的身体因为激动而剧烈地颤抖起来,小腹的剧痛和产后的虚弱仿佛在这一刻被强行压了下去。她猛地抬起头,那双空洞的眼睛重新燃起火焰,一种属于医者、属于战士、属于一个母亲和妻子的、不顾一切的决绝光芒,在她眼中熊熊燃烧!
“老孙头!”林晚的声音不再沙哑,而是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冰冷力量,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打在死寂的营帐里,“给我准备!我要把他后背那根铁矛,拔出来!”
“什么?!”老孙头如遭雷击,猛地跳了起来,老脸煞白,声音都变了调,“夫……夫人!您……您疯了?!万万不可啊!这铁矛贯穿肺腑,一旦拔出,将军……将军立时就会血崩而亡!神仙也难救啊!这……这是……这是弑……”
“弑夫”两个字,被他硬生生吞了回去,但眼中的惊恐和难以置信却表露无遗。
秦山也猛地抬起头,震惊地看着林晚,仿佛不认识她一般:“夫人!三思啊!老孙头说得对!这……这不能拔啊!”
“不拔,他必死无疑!”林晚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扫过老孙头和秦山,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冷静和近乎残酷的决断,“铁矛留在体内,持续压迫脏器,造成坏死和感染,出血不止,高热不退!你们吊着的那一丝气,不过是让他多受几个时辰的活罪!最终结果,没有任何区别!”
她顿了顿,目光重新落回沈砚惨白的脸上,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拔出来!还有一线生机!不拔!只有死路一条!这个险,我冒定了!”
“可是夫人!这……这怎么拔啊?”老孙头急得直跺脚,老泪纵横,“没有麻沸散!没有止血钳!没有缝合线!什么都没有!这……这跟活剐了将军有什么区别?!而且……而且您……您刚生产完,身子虚成这样,您怎么能……”
“我能!”林晚猛地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坚定力量。她扶着床沿,缓缓站直身体,虽然虚弱得摇摇欲坠,但脊背却挺得笔直,如同一杆宁折不弯的标枪。“老孙头,你听着!现在,只有我能救他!也只有你敢帮我!”
她的目光死死锁住老孙头惊恐的眼睛,语速快而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立刻准备:
一、最烈的烧酒!越多越好!把所有能用的刀具、镊子、针,全部用烈酒反复冲洗浸泡!
二、所有能找到的、最干净的棉布、白布!撕成长条,也用烈酒浸透!
三、你手里所有能用的、效果最好的止血药粉!金疮药!还有……还有参片!大量的参片!
四、找几个胆子大、手稳的人进来!听我指挥!
五、给我……给我一把最锋利的小刀!快!”
一连串的命令,清晰、急促,带着一种与死神抢人的疯狂节奏。营帐内瞬间被一股肃杀的气氛笼罩。
老孙头被林晚眼中那不顾一切的光芒和话语中透出的、超越常理的冷静与疯狂彻底慑住了。
他看着床上气息奄奄的将军,再看看眼前这个刚生产完、脸色惨白却眼神决绝如母狼的女子,一种荒谬绝伦却又让他莫名信服的感觉攫住了他。
他猛地一咬牙,像是下定了某种必死的决心,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丝拼命的狠劲:
“是!夫人!老朽……老朽这就去办!”
他不再犹豫,转身跌跌撞撞地冲出了营帐,嘶声呼喊着准备东西。
秦山看着林晚,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
他默默站起身,走到营帐门口,如同最忠诚的门神,手按刀柄,背对着里面。
他用行动表示了他的选择——无论夫人要做什么,他都会用生命守护这最后的希望。
营帐内,再次只剩下林晚和床上无声无息的沈砚。
昏黄的灯光下,林晚缓缓走到床边,动作艰难地坐下。她伸出冰凉而微微颤抖的手,极其小心地、轻轻地覆上沈砚那只沾满血污的手背。他的手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沈砚……”她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和哽咽,“你听着……我知道你在等我……我知道你想活下去……”
她的指尖轻轻拂过他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唇瓣,仿佛想抚平那刻入骨髓的痛苦痕迹。
“撑住……”她俯下身,凑近他毫无知觉的耳畔,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音,一字一句,如同最郑重的誓言,“你不是想看看我们的孩子吗?他……他就在外面……等着见他的爹爹……”
“我向你保证……”林晚的声音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眼中燃烧着不顾一切的火焰,“我一定会……把你从阎王手里……抢回来!”
她的话音刚落,营帐的帘子再次被掀开。老孙头带着几个同样脸色煞白、却强作镇定的学徒冲了进来,手里捧着烈酒、药粉、浸泡在酒里的刀具和成卷的、浸满酒气的白布。
浓烈的酒味瞬间弥漫开来,混合着血腥,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气息。
林晚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身体的剧痛和翻涌的情绪。她缓缓站起身,目光扫过那些简陋得令人绝望的工具,最后落在老孙头那张写满恐惧和决绝的脸上。
“开始吧。”她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如同即将踏上战场的将军。
她伸出手,稳稳地从老孙头捧着的木盘里,拿起那把浸泡在烈酒中、闪烁着冰冷寒光的锋利小刀。
刀锋的冷意透过指尖传来,让她微微颤抖的手奇迹般地稳定下来。
沈砚,我来了。
这一次,换我……来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