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生试开考这天,天还没亮,茅草屋的灯就亮了。苏婉娘早早起了床,在灶台前忙碌着,锅里煮着的鸡蛋粥冒着热气,香气弥漫了整个小屋。她从柜子里取出一个油布包,层层打开 —— 里面是叠得整齐的铜钱,还有一小块碎银子,加起来足有四百多文。这是她熬了二十多个夜晚,赶绣了三幅玉兰图、缝补了五十多件衣裳才攒下的,除了要还张屠户的债,还要留出路费,让沈砚辞能体面地去赴考。
“砚儿,快过来吃饭。” 苏婉娘把粥端上桌,又递过一个油纸包,里面是两个夹着酱肉的白面饼,“这饼你带着,考场上饿了垫垫。还有这个,” 她把油布包塞到沈砚辞手里,指尖的茧子蹭过他的掌心,“这里有四百三十文,还有一小块碎银,是这阵子攒的 —— 雇牛车、买笔墨都够了,别省着,也别再想着走路去,太远了,累坏了身子影响考试。”
沈砚辞捏着油布包,铜钱和碎银的重量压在掌心,沉甸甸的。他知道这每一文钱都浸着苏婉娘的汗水 —— 她为了赶绣活,常常到后半夜才睡,手指被针扎得密密麻麻,前几天还因为熬得太狠,晕在了灶台边。他喉咙发紧,把油布包推回去:“嫂子,留着还张屠户的债吧,我走路去就行,不远。”
“说什么傻话!” 苏婉娘又把油布包塞回来,眼神坚定,“债能慢慢还,考试就这一次。你要是走坏了脚,怎么握笔?听嫂子的,拿着!” 她怕沈砚辞再推,又补充道,“我跟布庄老板约好了,考完试我再绣两幅绣品,到时候就能再攒些,债也能还上一部分。”
沈砚辞看着她眼底的红血丝,终是没再拒绝,把油布包小心地揣进怀里,紧贴着胸口。粥里的鸡蛋很嫩,酱肉的咸香裹着白面饼的松软,可他却吃得很慢,每一口都觉得心里发暖又发酸 —— 这是嫂子从牙缝里省出来的,是她用眼睛和手指换来的。
“慢点吃,别噎着。” 苏婉娘坐在他身边,轻轻拍着他的背,指尖划过他新穿的青布长衫,眼里满是欣慰,“这衣服合身吧?昨天夜里我又改了改领口,怕你穿着勒得慌。考试时别紧张,就像平时在书院写策论一样,把你看到的、想到的都写出来,嫂子信你。”
“嗯。” 沈砚辞抬起头,看到她嘴角的笑意,心里的紧张渐渐散了些。他攥了攥怀里的油布包,暗暗发誓:一定要考中,不能让嫂子的辛苦白费。
吃完饭,沈砚辞把《论语》残卷和周先生给的《四书集注》仔细包好,揣在另一个怀里,又把油布包检查了一遍,才拿起油纸包准备出发。苏婉娘一直送他到村口的老槐树下,手里还拿着那件旧棉袄:“早上风大,你把棉袄披在外面,等太阳出来了再系在腰上,别冻着。”
沈砚辞接过棉袄,披在身上,棉絮的暖意裹着淡淡的皂角香,像苏婉娘的手轻轻护着他。他看着苏婉娘站在树下,头发被风吹得有些乱,青布襦裙的裙摆也被吹得飘动,却还是笑着对他挥手:“路上小心,考完了别着急回来,雇辆牛车慢慢走,安全第一。”
“嫂子,你回去吧,风大。” 沈砚辞也挥了挥手,转身往镇上走。走了几步,他又回头,看到苏婉娘还站在树下,望着他的方向,像一尊守着希望的石像。他鼻子一酸,加快了脚步。
吴县文庙坐落在镇东头,红墙斑驳,门前的石狮子缺了一只耳朵,却依旧透着几分肃穆。考场设在文庙西侧的偏院,院里搭着几十间临时考棚 —— 都是用竹竿搭的架子,糊着一层薄油纸,风一吹就 “哗啦” 响,像随时会塌下来。沈砚辞跟着人流进了偏院,先到登记处验明身份。登记的老秀才戴着老花镜,拿着毛笔在名册上勾了勾,又用朱笔在他手背上画了个 “入” 字:“去那边领笔墨,找自己的号棚,别走错了。”
领笔墨的地方摆着一张长桌,笔墨纸砚都是最普通的 —— 毛笔是狼毫,笔锋有些散;墨是块粗墨,磨出来的墨汁发灰;纸是粗糙的草纸,边缘还带着毛刺;砚台是陶制的,缺了个角。沈砚辞小心翼翼地把笔墨包好,按照号棚上的编号找过去 —— 他的号棚在最角落,紧挨着围墙,油纸棚顶还破了个小洞,漏下的雨珠在地上积了个小水洼。考棚里只有一张矮木桌和一把断了腿的椅子,椅子腿用石头垫着才勉强平稳。沈砚辞把油纸铺在桌上,又从怀里掏出自己带的旧布,擦了擦桌上的灰尘,才把笔墨纸砚摆好。旁边号棚的考生是个富家子弟,正让书童给他铺锦缎垫子,看到沈砚辞的寒酸模样,嗤笑一声:“穷书生还来考什么试,浪费笔墨。”
沈砚辞没理他,只是把《论语》残卷和《四书集注》放在桌角,又摸了摸怀里的油布包 —— 里面的铜钱硌着胸口,像嫂子在耳边叮嘱的声音。他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强迫自己静下心来。
辰时三刻,考官敲着铜锣走进来,手里捧着一摞考卷,声音洪亮:“安静!发卷后不得交头接耳,不得擅自离棚,违者按作弊论处!” 考卷是折叠的宣纸,首页印着年份与吴县教谕的朱红印章。沈砚辞小心地展开,先看前半部分的默写题 —— 都是《论语》里的经典句子,他早已背得滚瓜烂熟,连标点都不会错。他拿起毛笔,先在草纸上试了试笔锋,才蘸着墨汁往考卷上写。笔锋虽散,可他的字却写得工整有力 —— 这是他每天在沙盘上练出来的,没有纸,就用树枝在沙上写,久而久之,字迹反倒比用惯了好笔的富家子弟更扎实。
默写题很快写完,沈砚辞翻到后半部分的策论。题目是 “论民生之艰”,要求自拟题目,不少于五百字,言之有物。看到题目时,他的指尖微微一颤 —— 去年冬天,邻居李阿婆因为交不起地租,被地主的家丁打得吐血;上个月,苏婉娘为了攒钱,连续三天三夜没合眼,绣坏了两幅绣品,躲在灶台边偷偷哭;还有张屠户强占码头,欺负商贩,百姓敢怒不敢言…… 这些都是他亲眼见的 “民生之艰”。
他握着笔,墨汁在宣纸上晕开,先写下自己拟的题目,接着慢慢铺陈:从寒门学子抱残卷苦读的不易,到贫家寡妇缝补到天明的辛酸;从乡野百姓被豪强欺压的无奈,到恶霸横行乡里无人管束的愤懑。最后,他又写下自己的想法 —— 该减赋税让百姓有余粮,该惩恶霸让乡里得安宁,该兴书院让寒门有书读。他写得太投入,完全没注意到油纸棚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风从破洞里吹进来,带着凉意,他却浑然不觉,只是不停地写,把心里的话都倾泻在考卷上。直到旁边号棚的考生咳嗽了一声,他才抬头看了看,发现考官正提着灯笼巡查,灯笼的光映在考卷上,能看到他写的字已经占满了整张宣纸。
申时一刻,考官敲锣宣布交卷。沈砚辞放下笔,仔细检查了一遍 —— 默写题没有错漏,策论的字迹也还算工整,只是最后几行因为墨汁快干了,有些发淡。他把考卷叠好,按照要求放在考棚外的木盒里。交卷时,他又遇到了王元宝。王元宝的考卷只写了一半,策论部分空荡荡的,脸上满是不耐烦,看到沈砚辞,故意撞了他一下:“穷书生还挺能写,可惜啊,就算写得再好,也凑不够乡试的路费。”
沈砚辞站稳身子,看着他手里的空白考卷,轻声说:“写不出来,就别怨路远。”
王元宝愣了一下,气得脸都红了,却没敢再说话 —— 考官正盯着他们。沈砚辞没再理他,只是小心地把自己的两本书收好,又摸了摸怀里的油布包,转身走出考场。暮色已经笼罩了文庙,门口的石狮子在昏暗中像个黑影。沈砚辞掏出十文铜钱,在文庙外找了辆牛车,对车夫说:“去城郊沈家村。” 牛车慢悠悠地晃着,他坐在车上,摸出怀里的油布包,数了数,还剩四百一十文 —— 雇牛车花了十文,买笔墨花了二十文,剩下的钱够还张屠户一部分债,也够接下来几天的口粮。
快到村口时,他远远就看到老槐树下的身影。苏婉娘还站在那里,手里攥着衣角,看到牛车,立刻快步迎上来:“砚儿,你回来了!考得怎么样?手冷不冷?”
“都写出来了,嫂子。” 沈砚辞跳下车,把剩下的油布包递给她,“默写题都是我背过的,策论我写了民生的苦,还有该怎么解决。”
苏婉娘接过油布包,没看钱,先握住他的手,发现他的手很凉,立刻把自己的棉袄脱下来披在他身上:“快穿上,别冻着。回家,鸡汤炖好了,还热着。”
两人并肩往家走,沈砚辞把考场上的事跟苏婉娘说了一遍 —— 说考棚的破洞,说王元宝的空白考卷,说自己写的策论。苏婉娘听得很认真,时不时点头,眼里满是骄傲:“咱们砚儿写得好,都是实在话,考官肯定会喜欢。”
回到家,鸡汤的香气扑面而来。苏婉娘盛了一碗递给沈砚辞,又把油布包仔细收好,放进柜子的最里面,跟那三幅绣好的玉兰图放在一起。油灯的光映着油布包的影子,也映着苏婉娘缝补旧棉袄的手,在这寒夜里,透着一股踏实的希望 —— 他们的债能慢慢还,沈砚辞的功名也能慢慢考,日子总会好起来的。
沈砚辞喝着鸡汤,看着嫂子忙碌的身影,突然觉得,不管放榜结果如何,今天这一场考试,他都没白考 —— 他把百姓的苦写在了考卷上,也把对嫂子的承诺,刻在了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