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的懿旨如同一张无形的大网,当头罩下。
桂嬷嬷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在云苏眼中,仿佛就是这张网最中心最坚韧的绳结。
云莞儿垂下的眼帘中,闪烁着难以抑制的喜悦。她知道,只要桂嬷嬷进了晋王府,云苏的好日子就到头了。这位嬷嬷是太后最锋利的一把刀,杀人不见血,最擅长用规矩和礼法将人慢慢磋磨至死。
萧珏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一顿。他抬眼看向云苏,深邃的目光中带着一丝探究。他想看看,这个总能出人意料的女人,在皇权这座无法撼动的大山面前,将如何应对。
整个大殿,静得落针可闻。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云苏只能俯首领命时,她却做出了一个让众人始料未及的举动。
她没有答话,而是盈盈拜倒,对着太后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五体投地大礼。
“母后圣恩,臣媳感激涕零,无以为报。”
她的声音清朗,带着一丝真诚的激动,仿佛太后赐下的不是一个监视者,而是天大的恩典。
太后微微一怔,显然没料到她会是这个反应。
云苏伏在地上,继续说道:“桂嬷嬷是宫中典范,能得嬷嬷亲身教导,是臣媳几辈子修来的福分。臣媳恨不得立刻就将嬷嬷请回府中,日夜聆听教诲。”
她先将太后的“恩典”捧到了一个极高的高度,让太后无法收回。
紧接着,她话锋一转,语气中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为难与惶恐。
“只是……只是臣媳有一事相求,还望母后恕罪。”
“哦?”太后挑了挑眉,“你且说来听听。”
“母后有所不知。”云苏缓缓抬起头,眼中露出一丝苦笑,“臣媳之所以斗胆整顿王府,实是与王爷有过一个三月之约。”
此言一出,萧珏的目光瞬间锐利起来。
云苏并未看他,而是继续对着太后说道:“王爷体恤臣媳,给了臣媳三个月的时间。臣媳承诺,三个月内,必将王府内务打理得井井有条,开支用度削减三成,同时建立起一套全新的账目核算之法。若做不到,臣媳便自请交出中馈,从此不再干涉府中任何事务。”
她将自己与萧珏的私下博弈,堂而皇之地摆在了台面上。
“如今,这三月之期才刚刚开始。臣媳愚钝,所用的方法,都是些自己摸索出来的野路子,上不得台面。比如账目归集、预算先行、权责到人等等,皆是些从未有过的尝试。”
殿内众人听得云里雾里。“预算”、“权责”,这些词汇对她们来说,闻所未闻。
云苏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她利用信息的不对等,为自己创造了一个外人无法插手的专业领域。
“桂嬷嬷乃是宫中大家,所行所教,皆是传承百年的正统规矩。臣媳的这些粗浅法子,在嬷嬷眼中,定然是错漏百出,不成体统。”
她的声音愈发恳切,甚至带着一丝自嘲:“臣媳斗胆恳请母后,能否……能否让臣媳先用这三个月的时间,将自己这套粗陋的法子试完?”
“若臣媳成功了,证明这法子尚有可取之处,届时,再恭请桂嬷嬷大驾光临。有嬷嬷这位大家坐镇,必能将这套新法去芜存菁,使其更加完善,甚至可以推行至各处,为皇家节流,此乃大功一件。”
“若臣媳失败了,那更是证明了臣媳的无能和方法的荒谬。到那时,臣媳自当放弃,心甘情愿地将一切交由桂嬷嬷打理。有嬷嬷拨乱反正,王府定能重回正轨。如此,也能让臣媳输得心服口服。”
她的一番话,逻辑清晰,层层递进。
她将问题巧妙地从“接不接受太后的安排”,转化成了“一个新旧制度的试验期”。
她把桂嬷嬷摆在了“最终裁判”和“完善者”的崇高位置上,给足了太后面子。
更重要的是,她提出了一个极具诱惑力的前景——若新法成功,便可“为皇家节流”。这一下,就将晋王府的家事,与整个皇家的利益隐隐挂上了钩。
她甚至体贴地为太后考虑到了“风险”:“倘若现在就让桂嬷嬷入府,臣媳的法子与嬷嬷的规矩相冲,府中事务必将陷入混乱。若事情办砸了,这责任……是算在臣媳头上,还是算在嬷嬷头上?臣媳万不敢让嬷嬷替臣媳背负失败的风险,更不敢让母后的一片美意,最终化为乌有。”
这最后一句话,彻底堵死了太后所有的退路。
是啊,如果现在派桂嬷嬷去,搞砸了怎么办?难道要承认是自己的人不行吗?这岂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
云苏的这套说辞,如同一场精妙的乾坤大挪移,四两拨千斤。她没有拒绝,反而以一种更高姿态的“接受”,将桂嬷嬷入府的时间,成功地推迟到了三个月之后。
而三个月后,王府会是什么光景,主动权就完全掌握在她自己手里了。
太后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她纵横后宫数十年,还是第一次被一个年轻的晚辈逼到如此境地。她想发作,却发现云苏句句在理,姿态谦卑,让她找不到任何发作的由头。
她只能将目光投向自己的儿子,萧珏。
“珏儿,你怎么看?”
此刻,萧珏成了打破僵局的唯一关键。
他若说没有“三月之约”,云苏便是欺君,当场就能定罪。
他若承认,就等于默认了云苏的方案。
萧珏深深地看了一眼依旧伏在地上的云苏。这个女人,竟然敢当着满朝权贵的面,将他也算计了进去,逼着他站队。
好大的胆子。
然而,他心中涌起的,却并非全是怒意,反而有一丝奇异的欣赏。
她的逻辑,她的胆识,她的临场反应,都远远超出了一个后宅女子的范畴。
他忽然觉得,让她去折腾一番,或许……真的能带来一些意想不到的结果。
沉默了片刻,在众人紧张的注视下,萧珏缓缓放下了茶杯,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母后,”他开口,声音平稳,“王妃所言,确有其事。儿臣确实给了她三个月的时间。儿臣也想看看,她口中的新法,究竟能为王府带来何种变化。”
他承认了。
他选择了站在云苏这一边。
云莞儿的脸色瞬间煞白,难以置信地看着萧珏。王爷……王爷怎么会帮她?
太后的面色也彻底沉了下来。儿子都发了话,她这个做母亲的,再坚持下去,就成了无理取闹,强行干涉儿子家务的恶婆婆了。
“好,好一个三月之约。”太后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脸上强行挤出一丝僵硬的笑容,“既然如此,哀家便允了你。三个月后,哀家会亲自让桂嬷嬷去王府‘瞧瞧’。届时,你若是拿不出像样的成果,就休怪哀家不讲情面了。”
“臣媳,谢母后恩典。”云苏再次叩首,声音里听不出一丝一毫的得意。
她缓缓起身,重新坐回自己的位置,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交锋,不过是一场寻常的问对。
殿内的气氛,却已然天翻地覆。
那些妃嫔们看云苏的眼神,彻底变了。从最初的轻蔑、看戏,变成了此刻的忌惮与审视。
这个晋王妃,绝非池中之物。
接下来的宴席,便显得有些索然无味。太后意兴阑珊,云莞儿失魂落魄,再也没人主动挑衅。
云苏安静地用着膳,举止优雅,仪态万方,仿佛之前那个言辞犀利、寸步不让的人不是她。
晚宴结束后,众人告退。
走出慈安宫,夜风清凉,吹散了殿内的沉闷。
云苏与萧珏并肩而行,走在长长的宫道上,谁也没有说话。
直到即将登上马车时,萧珏才停下脚步,侧头看着她,月光下,他的眼神晦暗不明。
“你今日,很好。”
他说了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王爷谬赞了。”云苏平静地回应,“臣媳只是在尽一个王妃的本分。”
“本分?”萧珏忽然低声笑了起来,笑声中带着一丝嘲讽,“你的‘本分’,就是将本王也算计进去?”
“若非如此,王爷又怎会开口?”云苏毫不畏惧地迎上他的目光,“我们是夫妻,在外人面前,本就该是一体。今日之事,于我,于王爷,于整个晋王府,都是最优的选择。”
萧珏的笑声停了。
他看着眼前这张平静无波的脸,第一次发现,自己竟然无法反驳。
是啊,她保住了自己的权力,也维护了他在太后面前的自主权,更捍卫了晋王府的颜面。
从结果来看,他确实是受益者。
“云苏,”他忽然叫了她的名字,声音低沉,“你到底……是谁?”
云苏的心,猛地一跳。
她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的情绪,声音依旧平稳:“臣媳,是你的王妃,云苏。”
说完,她不再看他,转身登上了马车。
萧珏站在原地,看着晃动的车帘,许久没有动。
夜风中,他仿佛闻到了一丝硝烟的味道。
他知道,从今天起,他与云苏之间,那盘名为“夫妻”的棋局,才算真正开始了。而执棋的,似乎不再是他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