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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金陵城西有寒士,姓晏名清昼,字明霄。其人生得清俊疏朗,眉眼间总凝着三分倦意,七分云淡风轻。不慕功名,不逐利禄,唯在秦淮河支流畔结一茅庐,号“眠云居”,四壁萧然,唯书卷、茶具、竹榻相伴。晏生性喜静,尤爱昼寝,常于窗下日光中拥书而眠,任它花开花落,云卷云舒。

这年仲春,晏生访友归来,途经城北荒丘。时值午后,春阳暖融,熏风醉人。他见一株繁花如雪的古杏树下,卧着一团毛色胜雪的物事。近前观之,竟是一只白狐,通体皎洁如月华凝霜,无半根杂毛,唯鼻尖一点粉红,煞是可爱。那狐睡态酣然,四肢舒展,竟对生人靠近浑然不觉。晏生觉其有趣,又见日影西斜,恐其遭猎户或野犬所伤,便解下外衫,小心翼翼将那狐抱起。白狐于梦中咂了咂嘴,寻了个更舒适的姿势,在他怀中蜷成一团,竟又沉沉睡去。

晏生将其带回眠云居,置于榻上软褥间。白狐这一睡,便是三日不醒,呼吸匀停,周身隐有暗香浮动。直至第三日黄昏,它方慵懒睁眼,眸色非是寻常狐类的褐或金,而是如雨后初晴的天空,一种极淡、极澄澈的琉璃青色。它也不惧生,歪头打量晏生片刻,打了个极秀气的哈欠,伸了伸懒腰,便踱至院中,寻了块日光最好的青石,又卧下继续晒它的太阳。

晏生觉此狐灵异,试着与之言语,它似懂非懂,只以那双琉璃青眸懒懒一瞥。他奉上饭食,它嗅了嗅,撇开头,只偶尔饮些清水,嚼几片鲜嫩花瓣。多半时辰,它不是在日光下假寐,便是在月华中小憩,姿态慵懒至极,仿佛天地间再无要紧事,能扰它清梦。晏生便唤它“云睡卿”,取“卿本云中客,贪眠下凡尘”之意。

自云睡卿来,晏生这眠云居更添静谧。它不似寻常宠物嬉闹,只爱寻光亮温暖处卧着。有时盘踞书案,尾尖无意扫过墨痕,便在宣纸上晕开淡淡云纹;有时窝在他膝头,听他诵读诗书,琉璃眸半开半阖,似醒非醒。晏生作画时,它偶尔会抬爪,懒洋洋指向某处,晏生添上几笔,画面顿生逸气。它虽慵懒,却极爱洁净,每至夜深,便对月吞吐,周身泛起莹莹清光,尘埃不染。

一人一狐,相伴日久,竟生出难言的默契与温情。晏生读书倦了,便看着身旁酣睡的雪团,只觉世间纷扰,皆不及此刻岁月静好。他常对狐轻语:“睡卿啊睡卿,你若能言,必是这红尘最通透的懒散仙。”狐儿梦中轻呜,似作回应。

某夜,月色颇佳。晏生于院中置蒲团,焚香抚琴,是一曲《鸥鹭忘机》。琴音泠泠,云睡卿未如常卧睡,而是蹲坐于旁,琉璃青眸望着月轮,竟流露出一种极古老、极渺远的寂寥。琴至忘机处,晏生忽闻一声极轻极淡的叹息,似有女子和着琴音低吟:

“日月长,光阴驻,一梦沉酣忘朝暮…”

晏生愕然停弦,环顾四周,唯有月华满地,花影扶疏。再看云睡卿,已恢复那慵懒模样,蜷尾而眠,仿佛方才只是幻听。

流光容易,忽近重阳。金陵城中忽起风波。有猎户于深山掘得一株成了形的老山参,参须如血,异香扑鼻。消息传出,引来一妖物觊觎。那妖自称“血髑公”,乃古墓中一段沾染尸气的血藤所化,形貌丑陋,性情凶戾。它欲夺那老山参增其妖力,连日于城中作祟,吸食生灵精气,闹得人心惶惶。

这夜,阴风惨惨,月隐星沉。血髑公竟循着晏生居所一缕清灵之气追踪而至,意欲吞噬那显然非凡物的白狐。但见一团黑红妖气撞开柴扉,腥风扑面,现出一狰狞怪物,周身藤蔓如触手挥舞,中央一颗头颅干瘪如骷髅,唯双目赤红如血。

“好纯净的灵狐!吞了你,胜那老参十倍!”血髑公桀桀怪笑,伸出枯爪便向仍在青石上假寐的云睡卿抓去!

晏生大惊,不及思索,抄起案上铜镇纸便挡在狐前:“妖物休得伤人!”

“区区书生,也敢拦我?”血髑公狞笑,袖袍一挥,一道黑气如毒蟒出洞,将晏生狠狠掀飞,撞在墙上,顿时口吐朱红,动弹不得。

眼看利爪将至,那始终酣眠的云睡卿,终于极缓、极慵懒地,睁开了那双琉璃青眸。眸中不见惊惧,只有一丝被打扰清梦的、淡淡的不悦。

它甚至没有起身,只抬起一只前爪,对着汹涌而来的妖气,轻轻一拂。

如同拂去衣衫上的尘埃。

没有光华万丈,没有雷霆万钧。那霸道凶戾的妖气,竟在她这轻描淡写的一拂之下,如汤沃雪,无声无息地消散殆尽。整个院落狂暴的阴风霎时止歇,只余满庭清辉,与一种庞大到令人窒息的宁静。

血髑公僵立原地,赤红双目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你……你是……”它的声音尖利颤抖,仿佛见到了什么极端可怕的存在。

云睡卿这才慢悠悠地站起身,优雅地伸了个懒腰,周身开始散发出一种朦胧清光。清光中,它的形体渐化,最终显现出一位女子的身影。她依旧是一身胜雪的白衣,云鬓松绾,容色清绝,眉目间凝着千古不变的慵懒与倦意,仿佛刚刚从一场大梦中醒来,琉璃青眸淡淡地扫过血髑公。

“吵死了。”她开口,声线空灵柔糯,却带着无上威严,“滚。”

只一字,血髑公如遭重击,发出一声凄厉惨嚎,周身妖气寸寸崩裂,本体血藤竟浮现无数裂纹,最终“嘭”的一声,化作一滩腥臭黑水,渗入地下,再无痕迹。

妖氛既散,清辉复明。女子,或者说云睡卿,这才款款行至晏生身前,俯身查看他的伤势。她指尖微凉,拂过他唇角血迹,那剧痛便悄然消散。

“睡卿……你……”晏生望着眼前这风华绝代、却又慵懒入骨的女子,恍在梦中。

“我名云睡卿,乃昆仑墟上一缕倦云,偶得灵机,化形为狐,游戏人间。”她懒懒解释,扶他坐起,“贪恋此地日光温暖,你气息洁净,便多睡了会儿。”语气平淡,仿佛刚才弹指灭妖不过是掸了掸灰。

“那你……可要离去?”晏生心中蓦然一紧,生出无尽不舍。

云睡卿凝望他片刻,琉璃青眸中倦意依旧,却添了一丝极淡的暖色,如春冰初融。“唔……别处未必有此间好眠。你若不怕我懒,我便再叨扰些时日。”说着,又是一个慵懒的哈欠,眼波流转间,自有万千风情,却俱是那漫不经心的模样。

晏生闻言,心中大石落地,忍俊不禁。他望着她倚靠门框、仿佛随时会站着睡去的姿态,只觉满心满怀,皆被一种柔软的、充盈的情愫填满。

自此,眠云居依旧。书生晏清昼,与那自称“倦云”的慵懒仙姝,依旧过着白日拥眠、夜数星河的闲散日子。只是偶尔,当晏生凝视她睡颜时,会想起那夜她拂袖间的惊世风华,而后微微一笑,为她披上滑落的薄衫。

云卷云舒千年事,不如卿卿一梦长。这红尘最深的情缠,或许便藏在这日复一日的相伴与懂得里,如檐下细水,静默长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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