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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酱菜坛子里的卤水咕嘟咕嘟冒着小泡。林默正弯腰擦着八仙桌的腿儿,温水把桌腿缝里那些陈年的酱油渍化开了,露出木头的旧痕。他手指头摸到桌腿上一个小坑——那是他爸林建军当年不小心用斧头砸的。妈苏婉每回擦桌子,总爱在这儿多蹭两下,好像能抹平过去的事儿似的。

“默娃,瞅瞅这衣裳咋样?”苏婉从里屋出来,身上是件天蓝色的连衣裙,裙摆顺溜地垂着,领口别着个小小的珍珠胸针。这是赵卫东昨天送来的,包装纸还印着深圳百货公司的字儿。

林默的手停在了桌腿边,抹布上的水滴答掉在青砖地上,洇湿一小块。他想起后来收拾妈东西时,也在衣柜最里头见过这么一条差不多的裙子,就是颜色旧了,胸针上的珠子也掉了一颗。

“颜色……挺鲜亮。”林默嗓子眼儿有点发紧,他转身去提墙角的煤球篮子,铁把手的糙劲儿硌着手心,“张婶家煤球快没了,我给送点过去。”

苏婉的手指头无意识地捻着裙边。“赵总说,今晚华侨饭店有个酒会,”她声音不大,像在试探,又像自言自语,“他说……有个做酱料的老把式也去。”

林默的脚顿住了。煤球篮的铁提手轻轻磕了下他的腿。他想起昨天在博物馆,赵卫东看妈那眼神。当时他拳头都攥紧了——他不能让妈为了别人嘴里的“好日子”,扔下她心尖儿上的酱菜坛子。

“酒会闹哄哄的,哪是谈事儿的地儿。”林默把煤球篮子轻轻放回原处,“我认识个做酱菜批发的李老板,人实在。明儿个我请他上家来坐坐,尝尝咱家的手艺,比啥都强。”

苏婉的目光挪到窗台的酱菜坛子上。玻璃盖底下,芥菜在黄澄澄的卤水里舒展着叶子。她想起十八岁那年,赵卫东也是这么站墙根儿外头,说要带她去上海。那会儿她妈病着,她到底没走成。

“可赵总特意……”苏婉的声音更低了,眼睛看着自己脚上洗得发白的布鞋,鞋面上绣的向日葵,是林建军生前顶喜欢的。

林默走到酱菜坛子边,拧开玻璃盖。一股子熟悉的、厚实的咸香混着花椒八角的味儿散开来,就是家里灶台常有的那股暖和气儿。“妈,您闻闻,”他手指头轻轻划拉过卤水面,带起一圈小波纹,“这才是咱家的味儿,实在。”

苏婉的眼睫毛轻轻抖了一下,没吭声。她转身往厨房走,裙摆扫过煤球炉边,几点火星子蹦上去,烫出个不起眼的小黑点。她像没觉着,弯腰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禾,火苗舔着锅底,“呼呼”的响,在安静的屋里特别清楚。

夜深了,胡同里狗偶尔叫两声。林默躺行军床上,听着隔壁妈翻身的窸窣声。床板吱呀响的间隙里,好像还有她拉开樟木箱、翻找衣服的声音——她大概又在看那件藕荷色的确良衬衫了。

凌晨三点,有人轻轻敲门。林默披上衣服开门,看见少年时的自己站在外头,裤脚沾着露水,手里捏着张折好的信纸。“哥,信箱里捡的。”少年的声音有点紧,信纸在他手里直哆嗦。

林默展开信纸,糙纸边刮着手指头。是赵卫东的字儿,约苏婉晚上七点华侨饭店见,说要介绍酱料大师。信纸右下角,还画了朵小小的玉兰花。

少年猛地伸手要抢:“我去撕了它!”林默拦住他,轻轻拿过信纸。俩人走到院里,少年红着眼圈,看着林默把信纸慢慢塞进煤球炉。火苗舔着纸,字儿化成灰白的烟,飘散了。

苏婉不知啥时候站在了厨房门口,手里捏着那枚珍珠胸针。天刚蒙蒙亮的光,勾出她的影子。她看着炉子里烧成灰的信纸,嘴唇动了动,最后只是把胸针攥得更紧了点,冰凉的金属硌着手心。

“妈……”少年林默声音带了哭腔,眼圈红了,“我以后好好念书,帮您干活,咱家的日子会好的。”他上前一步,轻轻抱住苏婉的腰,脸埋在她带着皂角味儿的衣服前襟里。

林默的目光落在院墙的牵牛花上,紫色的花瓣托着露水,藤蔓紧紧扒着旧墙皮。他想起妈后来总念叨:“日子啊,踏踏实实过出来的才长远。”这会儿看着妈鬓角早生的白发,他更明白这话的分量了。

“赵总……也是一片心。”苏婉轻轻拍了拍儿子的背,声音温和但清楚。她松开手,麻利地把那枚珍珠胸针从裙子上摘下来,拿针往腰间的旧围裙上一别。珍珠的光泽在粗布上显得温润柔和。“我去跟他说一声,谢谢他的好意。咱家的酱菜,还是守着老法子,心里才踏实。”

林默没说话,走到墙角拿起那根磨得油亮的扁担,往两个空酱菜坛子里各放了一块沉甸甸的青石头。“我陪您去。”他把扁担稳稳地扛上肩头,熟悉的木头纹理贴着锁骨,带来一股安心的劲儿,“正好,顺道瞧瞧城里新开的副食店,看人家都卖啥新鲜货。”

苏婉的目光落在那根扁担上。中间那个深深的印子,是林建军当年挑水压出来的。她忽然想起好多这样的清早,建军也是这样扛着扁担,说要挑山泉水回来,给她腌最爽脆的酱菜。

赵卫东的轿车停在巷口时,阳光正穿过槐树叶子。林默挑着沉甸甸的酱菜坛子,跟在妈身后。扁担在他肩头发出轻微又均匀的吱呀声,像哼着小调。妈的背影在晨光里,让他恍惚看见了多年前,爸挑担,妈跟着,走向他们那份平凡却踏实的日子。“婉婉,你今天气色真好。”赵卫东下车,满脸是笑。他目光落在苏婉围裙上那枚珍珠胸针上,顿了一下。

苏婉的手在围裙上习惯性地蹭了蹭,指头碰到胸针。“赵总,劳您费心了。”她声音不高,但透着温和的坚决,“我和默娃守着这酱菜坛子,日子过得挺好,心里也安稳。您说的那些,我们心领了。”

林默把扁担往青石板上一顿,两个酱菜坛子稳稳立住。坛口的玻璃盖反着晨光,里头的卤水轻轻晃荡,像安稳的心跳。他看着赵卫东脸上的笑僵了僵,肩上的担子好像轻了点——和妈并肩站着,守好这个家,就是最踏实的事儿。

赵卫东的手在车门上停了一会儿,还是松开了。“……好,好。”他声音里的那股热乎劲儿淡了下去,像退潮的水,“这胸针……你留着吧。”

苏婉把胸针从围裙上摘下来,轻轻递还给赵卫东。“赵总,您的心意我们记下了。念想啊,搁心里头就够了。”她脸上露出个释然的浅笑,“等我们这酱菜真做出点响动,头一坛,准保请您尝尝鲜。”

林默挑起酱菜坛子往回走。阳光透过树叶缝儿,在地上洒下跳动的光斑。身后轿车发动的声音越来越远。苏婉走在他旁边,轻轻哼起那首不知名的老调子,手腕上的银镯子随着步子一晃一晃,发出细碎好听的轻响。

“其实啊,”苏婉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点不好意思的笑,“年轻那会儿,也想过跟他去瞅瞅外头的海是啥样。”

林默的脚步慢了点,扁担在他肩头轻轻晃着。“妈,”他的声音裹在暖烘烘的阳光里,“等咱家的酱菜牌子真立住了,我陪您去看海。咱挑着顶好的酱菜去,让海风也尝尝咱家的味儿。”

苏婉的笑声响起,清亮里带着酱菜卤水般的厚实劲儿。林默看着她眼角的皱纹在阳光下舒展开,忽然觉得,那些被日子刻下的印子,早就和酱菜坛里的时光一块儿,酿成了最暖、最长的滋味。就像这坛老卤,越熬,越有家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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