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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午睡沉得像坠进棉花堆,梦里我正猫着腰在幽暗山洞里穿行,石壁上的水珠顺着脖颈往下滑,憋住的气快要耗尽时,枕头下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嗡——嗡——两声,像救生圈砸进水里,我猛地睁开眼,阳光刺得人发懵。摸过手机一看,是箫大的微信:“妹妹,我搬家了,过来看看?”

我指尖还带着困意,打字都发飘:“姐,您怎么又搬家了?”

“换了大点儿的跃层,跟儿子住着宽敞,来看看?”她的消息回得飞快,隔着屏幕都能想象出她说话时眼睛发亮的样子,尾音里总带着股子北京大妞特有的脆生劲儿。

“好,等哪天有空。”我应着,翻身坐起来,脑子里却不由自主地翻起旧账。窗台上的绿萝垂着藤蔓,恍惚间竟和当年单位走廊里的爬山虎重叠在一起——那年我刚毕业,揣着一肚子“说话留三分,做事留余地”的家训,怯生生地走进基层办公室,迎面就撞上了风风火火的箫大。

那时她刚三十出头,扎着高马尾,白衬衫下摆随意塞进牛仔裤,走路带起的风差点掀翻我手里的文件。“新来的?”她嗓门亮得像敲锣,不等我点头就抢过文件扫了两眼,“这格式不对,重弄。”说完转身就走,高跟鞋在水磨石地上敲出“噔噔”的响,留下我愣在原地,手里捏着被她指过的地方,发烫。

后来才知道,箫大的名字早就在单位的绯闻榜上挂了半年。茶水间里,总有阿姨压低声音说她“死缠烂打追陈刚”,说陈刚为了她,把山东老家的媳妇都气回了村。

我偷偷打量过陈刚,个子不高,微胖,总穿一件洗得发白的军绿色夹克,说话慢条斯理,有点儿农人的狡黠,看着实在不像能让姑娘“死缠烂打”的人。

可箫大不一样,她是办公室里的“异类”——开会时敢直接打断领导发言,说“这方案逻辑不通”;有人推诿工作,她能把文件摔在对方桌上:“这事归你管,别想甩锅”;就连给打印机换墨盒,她都比男同事麻利,咔哒一声装好,还得附赠一句:“这点活儿都干不利索,养你们干啥?”

我轮岗到她手下实习那天,她正对着电脑屏幕叹气。桌上的相框里,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咧着嘴笑,旁边站着个憨厚的男人,是传达室的大成。“这表格谁做的?简直是垃圾。”她转头看见我,眉头皱了皱,“你叫小柳是吧?过来,我教你。”

她的办公桌上总堆着半尺高的文件,却总能准确抽出需要的那一份。教我做报表时,手指在键盘上翻飞,语速快得像打机关枪:“这里要分类汇总,这里得用数据透视,别告诉我你不会,不会就学啊。”我被她训得头皮发麻,却又莫名觉得踏实——她的刻薄里没有弯弯绕,全是直来直去的实在。

有天加班到深夜,办公楼里只剩我们俩。她从抽屉里摸出两桶泡面,用饮水机接了热水泡上,推给我一桶:“加个蛋,我抽屉里有。”蛋黄在热气里慢慢凝固,她突然开口:“你是不是听说过我跟陈刚的事?”

我手里的叉子顿了顿,没敢接话。

她嗤笑一声,撕开调料包往面里撒:“都传我追他?其实啊,是他先找我的……”箫大给我讲起那段过往——

那年陈刚刚转业来单位,对业务一窍不通,总找她借笔记、问流程。她父亲住院时,他跑前跑后办手续,甚至提着水果去病房探望,嘴甜得像抹了蜜,一口一个“叔叔、阿姨”叫着。“我那时傻啊,”她吸了口面,热气模糊了眼睛,“以为他是真心的,他也没说那个是他媳妇,只说是乡下妹子。”

直到有天,局长的侄女突然调到我们部门,陈刚的态度变得像翻书。他开始躲着她,开会时故意跟她唱反调,最后干脆在全单位大会上表态:“某些同志屡次骚扰我,影响正常工作。”她成了众人眼里的“小三”,骂她“不知廉耻”。

“那你为啥不解释?”我忍不住问。

她把叉子往桶里一戳:“解释啥?跟一群看笑话的人掰扯?没劲。”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再说,他那时刚转业,要是被冠上‘忘恩负义’的名声,以后还咋混?留一线,好相(见)处”

我后来才知道,她火速嫁给大成,也是为了陈刚。那时陈刚的媳妇闹到单位,抱着孩子坐在局长办公室门口哭,说要告他陈世美。

箫大找到大成,说:“我嫁你,你帮我个忙。”大成是个实诚人,只问:“你想清楚了?”她点头,大成就应了。结婚那天,她穿着红棉袄,大成骑着自行车载着她,在胡同里转了一圈,就算礼成。“我得让陈刚的媳妇消气,”她跟我说,“不然这事闹大了,他前途就毁了。”

我听得心里发堵,又想起单位里那些风言风语。有人故意在她路过时说“某些人想攀高枝没攀成”,有人把她的文件藏起来让她挨批,甚至有人模仿她说话的语气阴阳怪气。有次我看见老张把她的报表扔在地上,她弯腰一张张捡起来,拍了拍灰,说:“老张,你要是看我不顺眼,咱当面说,别跟文件较劲儿。”老张被她怼得脸通红,周围人都憋着笑,她却像没事人一样,坐回座位继续改报表。

“姐,他们那样对你,你不气吗?”有次我实在忍不住。

她正给儿子织毛衣,起的边儿歪歪扭扭的,闻言抬头瞪我:“气有什么用?气出病来还得自己受着。我爸以前总说,人活一辈子,就像走胡同,难免碰到死对头,你要是跟他耗着,就别想往前走了。”她顿了顿,把织错的地方拆了重织,“再说,大成对我好。我晚回家,他准在传达室等着,给我留着门;儿子半夜发烧,他背着就往医院跑,鞋都跑掉一只。”说到这儿,她嘴角翘了翘,眼里闪着光。

我在她手下待了一年,跟着她学会了做报表、写材料,更学会了她的“直”。有次陈刚把一个出错的项目推给她,让她写检查,她二话不说就接了。我替她抱不平,她却说:“多大点事?写个检查能掉块肉?他刚当上副主任,稳住位子不容易。”可那天下午,我去茶水间打水,听见她在楼梯间打电话,声音带着哭腔:“妈,我没事……就是有点累……”

轮岗离开那天,她往我包里塞了袋大白兔奶糖:“到了新部门,别怂。该争的得争,该拒的得拒,别学那些弯弯绕。”我抱着那袋糖,看着她转身回办公室的背影,突然觉得,她那些风风火火的背后,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委屈啊。

再听到她的消息,是在五年后的科级会议上。陈刚已经升了处长,发言时意有所指地说:“有些同志工作态度不端正,还试图用私人关系影响工作,这种风气必须杜绝。”底下人都低着头窃笑,谁都知道他说的是箫大。我攥紧了手里的笔,指节发白——那年箫大替他背的黑锅,至今还成了他攻击她的武器。

散会后,我在走廊里拦住陈刚:“处长,当年那个项目的事,我这儿有原始记录,要不要给您看看?”他脸上的笑容僵了僵,含糊道:“都过去的事了,还提它干啥。”转身就走,步履匆匆,像在逃避什么。

没过多久,听说箫大评上了先进工作者。颁奖那天,她穿着一身新西装,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站在台上发言:“我没什么大本事,就知道干活得实在。你糊弄工作,工作就糊弄你;你对人真心,人也不会对你太差。”台下掌声雷动,我看见大成坐在第一排,使劲拍着手,眼里的骄傲藏都藏不住。

后来,箫大的儿子考上了重点大学,学的是她当年最头疼的计算机。大成承包了单位的后勤维修,成了远近闻名的“万能工”,谁家水管坏了、家电坏了,找他准能修好。有次我在菜市场碰到他们,箫大正跟摊主砍价:“这排骨再便宜五毛,我下次还来。”摊主被她缠得没办法,只好让步。旁边的大成拎着满袋菜,笑眯眯地看着她,阳光透过树叶洒在他脸上,暖得像幅画。

“妹妹,发什么呆呢?”微信又响了,是箫大,“周末过来啊,让大成给你露一手,他现在炖排骨一绝!对了,我新学了烘焙,给你烤了曲奇。”

我看着屏幕笑了,手指在键盘上敲下:“好,周末一定到。对了姐,当年你织的毛衣,针脚还是那么歪吗?”

她秒回一个白眼的表情,后面跟着一句:“去你的,我现在织得可好了!”

放下手机,窗外的阳光正好。我想起刚认识箫大时,总觉得她活得太“满”,不懂留余地。可如今才明白,她不是不懂,只是选择了更难的那条路——被人误解过,被人伤害过,却依然选择真诚;被生活按在地上摩擦过,却依然能笑着爬起来,拍拍尘土继续往前走。

这种“满”,不是鲁莽,是通透;不是固执,是清醒。就像胡同里的老槐树,经历过风雨,见过过世面,却依然在春天抽出新绿,在秋天落下金黄,活得坦坦荡荡,明明白白。

这样的箫大,怎么能不让人敬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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