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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天光未亮,一层薄如蝉翼的青灰色雾气还缠绵在山峦之间,将千户苗寨笼罩在静谧的睡梦里。吊脚楼里,苏暖尚在沉睡,连日来的心力交瘁让她睡得比平日沉了些。

然而,里间床榻上的凌墨,却在第一缕微光透进窗棂前便已睁开了眼睛。那双眸子在黎明前的昏暗里,没有丝毫刚醒的迷蒙,清澈、沉静,如同深山古潭,倒映着窗外渐次清晰的天光。他悄无声息地坐起身,动作流畅而精准,没有惊动木板床发出任何声响。

他侧耳倾听了一会儿外间均匀绵长的呼吸声,确认苏暖仍在熟睡。然后,他掀开薄被,赤足踩在微凉的地板上,像一道没有重量的影子,飘然移至窗边。

晨风带着山间特有的清冽草木气息涌入,吹动他额前细碎的黑发。他的目光掠过楼下蜿蜒的青石板路,掠过远处梯田里凝结的露珠,最终落在院落角落里几株长势旺盛、叶片肥厚的植物上。那不是观赏花卉,而是苗家阿婆常种在房前屋后,用于驱虫防蛇的几种常见草药。

他的视线在那几株草药上停留了片刻,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了然。随即,他转身,脚步放得极轻,走向厨房。

厨房对于凌墨而言,是一个陌生而充满“破绽”的领域。但他需要融入,需要让这场“失忆脆弱少年”的戏码更加无懈可击,而展现笨拙的努力,往往是获取信任最有效的催化剂。更重要的是,他需要一个合理的、不引人怀疑的契机,更近距离地观察她的生活习惯,感知她的气息,确认她身上是否还存在其他……他需要警惕的痕迹。

他首先打量的是灶台。原始的柴火灶,旁边堆放着劈好的木柴。他没有先去动那些,而是将目光转向了角落里的米缸。他揭开木盖,里面是半缸晶莹的白米,旁边还有一小袋色泽微黄、颗粒饱满的糯米。

糯米的软糯香甜,似乎与她那温暖却带着些许疏离的气质更为相衬。他做出了选择。

取米,淘洗,浸泡。他的动作初时确实带着几分生疏,舀水的力度,搓洗的手法,都显得小心翼翼,甚至有些僵硬。水花偶尔会溅出陶盆,沾湿他墨蓝色的袖口,留下深色的水渍。但他学得极快,不过重复几次,动作便从生涩变得流畅,甚至带上了一种奇异的韵律感,仿佛不是在淘米,而是在进行某种古老的仪式。

点火是个难题。他盯着那堆木柴和引火的松针,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这对于能引动月华、御使万蛊的蛊王而言,确实是个微不足道却又实实在在的挑战。他尝试着用火镰敲击火石,火星溅出,却总是无法准确点燃松针。几次失败后,他不再盲目尝试,而是仔细观察了松针的干燥程度,调整了敲击的角度和力度。

“嗤——”一簇小小的、橙黄色的火苗终于跳跃起来,贪婪地舔舐着干燥的松针,继而引燃了细小的木柴。灶膛里传来噼啪的轻响,温暖的火光映亮了他平静无波的脸,也驱散了清晨厨房里的一丝寒意。

他将浸泡好的糯米放入蒸锅,置于灶上。等待的时间里,他并没有闲着。他的目光如同最精细的篦子,缓缓扫过厨房的每一个角落。

他注意到水缸旁放着几个小巧的陶罐,里面是不同种类的腌菜和腐乳,她似乎偏爱酸辣口味。他看见悬挂在房梁下的几串干辣椒和玉米,颜色鲜艳,充满了生活气息。他甚至还注意到窗台上放着一个小瓦盆,里面种着几株嫩绿的、散发着特殊清香的薄荷,叶片上有被掐过的痕迹,她似乎习惯在饮水中加入几片。

这些细节,如同散落的拼图碎片,一点点在他脑海中拼凑出她日常生活的轮廓。平凡,简单,却带着一种坚韧而温暖的活力,与他过往所处的那个充斥着阴湿、毒物与权谋算计的世界截然不同。

糯米蒸熟后,他将其取出,放在一个宽口的木盆里。趁着热气,他加入了一点温水,然后徒手开始揉搓。糯米的粘稠和高温对他而言似乎构不成任何困扰,他的手指灵活地在米粒间穿梭、按压,力道均匀,原本松散的米粒渐渐被揉捏成一个光滑而富有弹性的米团。

就在这时,他揉捏的动作微微一顿。指尖传来一丝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异样感。不是来自于糯米本身,而是……沾染在木盆边缘,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苏暖的……极其淡薄的气息。那气息与他之前感知到的温暖阳光不同,带着一丝……隐晦的躁动,像是被什么东西惊扰过。

是那只窥视的蓝色蝴蝶留下的印记?还是……别的什么?

他垂下眼睫,掩去眸底一闪而过的深思。看来,他需要更谨慎一些。这看似平静的吊脚楼,或许并不像表面那么简单。

他将这份疑虑暂时压下,继续手上的动作。他将大糯米团分成几个大小均匀的小剂子,然后……他停住了。他没有找到合适的馅料。厨房里有腌菜,有辣子,但似乎都不适合包入这清晨的糯米团子里。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厨房,最终落在了窗台那盆薄荷上。

他走过去,掐了几片最鲜嫩的薄荷尖,用清水洗净,指尖轻轻一捻,更加浓郁的清凉香气弥漫开来。他将这抹翠绿分别包入了几个糯米团子中,洁白的米团中心透出一点鲜嫩的绿意,如同雪地里萌发的春芽。

当一切都准备妥当,灶上的米粥也咕嘟咕嘟地冒起了泡,米香四溢。凌墨看着摆放在盘中那几个算不上精致,却透着用心或者说,刻意营造的用心的糯米团子,以及那锅熬得恰到好处的白粥,眼底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他抬手,用袖口轻轻擦拭了一下额角——那里其实并没有汗。然后,他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呼吸,让它听起来稍微有些急促,像是忙碌后的疲惫。最后,他让眼神重新染上那种怯生生的、带着期盼又怕被嫌弃的无措。

伪装,已然完成。

苏暖是被一阵淡淡的、混合着米香和一丝奇异清凉气息的味道唤醒的。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天已大亮,阳光透过窗户,在房间里投下明亮的光斑。

她吸了吸鼻子,这味道……不是她平时做的早餐。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她猛地坐起身,披上外衣,快步走向厨房。

厨房门口,她看到了这样一幕——

阿骨正背对着她,站在灶台前,微微低着头,专注地看着锅里翻滚的米粥。他墨蓝色的身影在晨曦和灶火的映照下,显得有些单薄。他的袖口卷到了手肘,露出的一小截手腕白皙得近乎透明,上面似乎还沾着些许水渍和米浆。

听到脚步声,他像是受惊般猛地回过头。看到是苏暖,他脸上立刻露出了一个有些紧张、又带着讨好意味的笑容,那双清澈的眼睛里闪烁着不安的光芒。

“暖……暖暖姐,你醒了。”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伪装的沙哑,“我……我试着做了点早饭。”

他的目光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苏暖的脸色,像是生怕她会生气。

苏暖的视线越过他,落在了灶台上。一盘形状不算特别规整,但看得出是精心捏制的白色米团子,中间透出点点翠绿。一锅熬得浓稠适中的白粥,正散发着温暖的热气。

她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一股暖流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瞬间冲散了刚才那点不好的预感,甚至将昨夜残留的恐惧和疑虑都冲淡了许多。

他起这么早,就为了做这些?为了……报答她?

看着他被烟火气熏得微微泛红的脸颊(或许是热的,或许是紧张的),看着他袖口的水渍,看着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等待评判的忐忑,苏暖发现,自己根本无法硬起心肠去质疑什么。

“你……”她张了张嘴,声音有些干涩,“你怎么起这么早?身体还没好利索,这些我来做就好了。”

她走上前,目光落在那些糯米团子上,尤其是中间那点醒目的绿色:“这是……薄荷?”

“嗯。”阿骨点了点头,眼神亮晶晶的,带着一丝献宝般的雀跃,“我看窗台上有,闻着很清新……就,就试着放了一点。不知道……好不好吃。”他的声音越说越小,带着不确定。

苏暖看着那抹翠绿,心中微动。他连她习惯用薄荷泡水都注意到了吗?这份观察力,是源于失忆者对环境的本能感知,还是……蛊王刻意的留心?

她拿起一个还温热的糯米团子,触手柔软而富有弹性。她咬了一小口。糯米的清甜软糯瞬间在口中化开,紧接着,一股清凉的、带着独特香气的滋味从中间弥漫开来,恰到好处地中和了糯米的黏腻感,带来一种意想不到的清爽口感。

“很好吃。”苏暖抬起头,对上阿骨紧张期待的目光,由衷地称赞道,脸上露出了这些天来第一个真正舒心的笑容,“真的很棒,阿骨。”

这一刻,厨房里弥漫的不仅仅是米粥的香气和薄荷的清凉,更有一种名为“家”的温馨暖意,缓缓流淌。阳光透过窗户,将两人笼罩在光晕里,画面和谐得仿佛他们本就该如此。

阿骨的脸颊似乎更红了一些,他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嘴角却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露出一个纯粹而开心的笑容。那笑容,在晨光里,干净得晃眼。

苏暖看着他,心中那片被恐惧和疑虑冰冻的湖面,似乎在这温暖的晨光与笑容里,加速了融化的过程。或许,她可以试着……再多相信他一点?

早餐在一种微妙而温馨的氛围中进行。

苏暖喝着粥,吃着糯米团子,时不时抬眼看向对面的阿骨。他吃得很安静,小口小口,动作依旧斯文,但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脆弱似乎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完成任务后的轻松和满足。

他似乎格外留意苏暖的反应。当她多吃了一个糯米团子时,他的眼睛会微微发亮;当她喝粥时微微蹙眉(因为粥里没有放她习惯放的盐),他会立刻敏感地看过来,带着询问的眼神。

这种无声的、细致的观察,让苏暖既感到一丝被珍视的暖意,又隐隐有些不安。他的注意力,似乎过于集中在她身上了。

“你一直……在看我吗?”苏暖放下勺子,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道。

阿骨像是被吓了一跳,立刻慌乱地垂下眼帘,耳根染上薄红,小声嗫嚅道:“我……我没有。我就是……怕做得不好,暖暖姐不喜欢。”

他的反应无可挑剔,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羞涩和笨拙的掩饰。

苏暖笑了笑,没有再追问。她转而问道:“今天感觉身体怎么样?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阿骨抬起头,想了想,然后轻轻摇头:“好多了,就是……偶尔会有点头晕。”他用手揉了揉太阳穴,眉头微蹙,那样子不似作伪。

“头晕?”苏暖关切地凑近了一些,“是上次昏迷的后遗症吗?要不要再休息一下?”

在她靠近的瞬间,阿骨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随即又强迫自己放松下来。他微微吸了吸鼻子,像是在感受她身上温暖的气息,然后轻轻摇头:“不用,我坐着休息一下就好。”

他的目光,似乎无意地扫过苏暖放在桌边的右手——昨天被画纸划伤的手指,伤口已经愈合,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粉红色印记。他的视线在那印记上停留了不到半秒,便迅速移开。

苏暖注意到了他这个细微的动作,心中再次泛起涟漪。他对她的伤口,似乎有种异乎寻常的在意。

早餐后,苏暖照例准备画画。阿骨主动收拾了碗筷,虽然动作依旧算不上熟练,甚至差点打碎一个碗,但他坚持要帮忙。

苏暖没有阻止他。她坐在回廊的画板前,心思却有些飘忽。她看着阿骨在厨房和水槽之间忙碌的侧影,看着他偶尔因为拿不稳东西而露出的懊恼神情,看着他被水打湿的袖口……

这一切,都太真实了。真实到她几乎要说服自己,昨夜那个月下的身影,那个能御使蛊虫的存在,才是她的幻觉。

她拿起炭笔,却迟迟没有落下。画纸上,依旧是一片空白。

她到底该相信什么?

整个上午,阿骨都表现得异常安静和……顺从。

他坐在回廊上,看着苏暖画画,不再像之前那样试图靠近或者帮忙。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眼神空茫,仿佛在神游天外,又仿佛在压抑着什么。

苏暖能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低气压。是因为她早上的追问吗?还是因为……别的?

午后的阳光有些灼人。苏暖觉得有些口渴,起身想去倒水。就在这时,一直安静坐着的阿骨突然也站了起来,动作有些急。

“我去倒。”他低声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苏暖愣了一下:“不用,我自己……”

话未说完,阿骨已经快步走向了放在屋角的小桌,那里放着水壶和杯子。他的脚步有些虚浮,似乎真的有些头晕。

就在他拿起水壶,准备倒水的时候,他的手猛地一抖!

“啪嚓——”

清脆的碎裂声在寂静的午后格外刺耳。

白瓷水杯掉在地上,摔得粉碎。清水溅湿了他的裤脚和地面。

阿骨僵在了原地,低着头,看着一地的碎片,身体微微颤抖。他的肩膀垮了下去,整个人散发出一种浓重的、几乎要将他压垮的无助和绝望。

苏暖的心猛地一揪。她快步走过去:“阿骨?没事吧?有没有伤到?”

她伸手想去拉他检查。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他手臂的瞬间,阿骨猛地抬起头!

苏暖的动作瞬间僵住。

那双眼睛!

不再是清澈,不再是懵懂,不再是依赖!

那里面翻涌着剧烈的痛苦、挣扎,还有一种深可见骨的……自我厌弃!那眼神锐利得像淬了冰的刀锋,带着一种几乎要毁灭一切的疯狂边缘的戾气!

但这眼神仅仅持续了一瞬,快得如同错觉。下一秒,巨大的恐慌覆盖了他的脸,那戾气如同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茫然和无措,甚至……还有一丝恐惧?仿佛他自己也被刚才那一瞬间的情绪吓到了。

他猛地后退一步,避开了苏暖的触碰,像是碰到了什么滚烫的东西。他看着一地的碎片,又看看苏暖,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用力地摇了摇头,然后转身,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回了里间,“砰”的一声关上了房门。

留下苏暖一个人站在原地,看着满地狼藉,心乱如麻。

刚才……那是什么?

那绝不是她所认识的“阿骨”会露出的眼神!

那是属于“凌墨”的眼神吗?属于那个月下蛊王的眼神?

是伪装终于出现了裂痕?还是……他体内真的存在着两种截然不同的状态,而“虚弱”和“失控”都是真实的?

他到底在承受着什么?失忆是假,但那痛苦……难道是真的?

苏暖缓缓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捡起地上的碎片。冰凉的瓷片边缘,似乎还残留着他指尖那一瞬间的颤抖。

她发现,自己竟然……在为他担心。

为他那瞬间流露出的痛苦而心痛。

这份不由自主的牵绊,让她感到恐惧,却又无法割舍。

那天下午,里间的门一直没有打开。

苏暖也没有去敲门。她只是安静地收拾好碎片,擦干地上的水渍,然后坐在回廊上,看着远山发呆。

夕阳西下,将天空染成瑰丽的橘红色,梯田如镜,倒映着晚霞,美得如同她初来时所追寻的“灵”。可此刻,她却觉得这美景如此遥远,如此不真实。

她追寻的“灵”,似乎早已以一种她无法理解、无法掌控的方式,降临在她身边,将她卷入了一场深不可测的迷雾之中。

傍晚,她简单做了晚饭,默默地将一份放在里间门口的小几上,轻轻敲了敲门。

里面没有任何回应。

她叹了口气,自己也没什么胃口,草草吃了几口便放下了。

夜色渐深,吊脚楼里一片寂静。苏暖躺在床上,毫无睡意。她听着里间门缝里透出的、极其轻微的、几乎不存在的动静,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恐惧,好奇,怜悯,担忧……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因为被他需要、被他依赖而产生的……微妙满足感。

她知道这样很危险。如同在悬崖边行走,脚下可能就是万丈深渊。

可是,当清晨再次来临,当初次品尝到他亲手做的、带着薄荷清香的糯米团子时那种温暖的悸动涌上心头,她又觉得,或许这险,值得一冒。

至少,在这个陌生的苗疆,她不再是孤单一人。

她需要光,而他在她最彷徨无助时,以一种近乎神圣的姿态哪怕是伪装的降临。即使这光可能来自地狱之火,她也贪恋这一刻的温暖。

窗外,最后一点星光隐去,天边泛起鱼肚白。

新的一天开始了。

迷雾依旧笼罩着山峦,也笼罩着吊脚楼里两颗各怀心思、却又不由自主相互靠近的心。

苏暖不知道,当她决定彻底接纳这个“初晨的糯米团子”时,她放进门内的,究竟是救赎,还是更深的沉沦。

她只知道,她已经……无法回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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