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文学
经典文学小说推荐

第4章

七、未央暗流

桑弘羊离去时那凝重而深思的眼神,让刘据知道,“盐引”这颗石子已经投了出去,必然会在沉寂的池水中激起波澜。但他也清楚,真正的风暴,往往孕育于波澜之下。

接下来的日子,未央宫表面上一如既往地运转着。皇帝依旧勤政,卫青依旧沉稳,霍去病依旧锐利,桑弘羊依旧忙碌。但刘据却能敏锐地察觉到,一些微妙的变化正在发生。

东宫属官们递送上来的简报,内容似乎更详实了些,尤其关于各地物产和商贸的部分;偶尔遇见几位朝臣,对方行礼时目光中的审视似乎多了几分探究;甚至有一次,他在前往椒房殿请安的路上,“偶遇”了御史大夫张汤,那位以酷烈著称的权臣,只是淡淡地与他见礼,目光却如同冰冷的刀子,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才面无表情地离去。

这一切都让刘据更加谨慎。他深知自己羽翼未丰,任何过火的举动都可能引来灭顶之灾。他依旧以“养病”和“读书”为主,大部分时间待在东宫,只是偶尔在园林中散步,或是去椒房殿陪伴卫子夫。

这一日,他信步走到沧池边的另一处水榭,远远便听到一阵清越的琴声。琴音淙淙,如流水击石,又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孤高之意。他循声望去,只见水榭中,一道熟悉的鹅黄色身影正端坐抚琴,正是司马絮絮。

她今日未施粉黛,素面朝天,更显得清丽脱俗。纤纤玉指在琴弦上拨动,神情专注,仿佛周遭一切都与她无关。阳光透过水榭的雕花窗棂,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宛如一幅精心绘制的仕女图。

刘据停下脚步,没有上前打扰,只是静静地听着。他虽不通音律,却也觉得这琴声悦耳,更难得的是其中蕴含的那份宁静与书卷气,在这纷繁复杂的未央宫中,显得格外珍贵。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

司马絮絮轻轻按住琴弦,抬起头,恰好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刘据。她微微一怔,随即站起身,敛衽行礼,姿态优雅:“臣女司马絮絮,参见太子殿下。” 声音依旧清冷,但比起上次兰台诗会时的震惊与激赏,似乎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熟稔?

“司马小姐不必多礼。”刘据走上前,微笑道,“小姐琴艺高超,孤听得入神,唐突之处,还望见谅。”

“殿下过奖了。”司马絮絮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不过是闲来无事,胡乱弹奏,难登大雅之堂。”

“小姐过谦了。”刘据在水榭中的石凳上坐下,很自然地找了个话题,“孤近日读《史记》……嗯,是司马谈大夫正在编撰的史书草稿,见其中记载先秦百家,思想碰撞,瑰丽奇崛,心向往之。可惜如今,独尊儒术,难闻异声了。”

他故意提及司马迁的父亲司马谈,既是拉近关系,也是试探。司马家世代史官,对思想禁锢恐怕别有感触。

果然,司马絮絮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和共鸣:“殿下也关注史家之言?家父与舍弟确实常感慨,史笔如刀,亦需海纳百川之胸襟,方能记录真实,明辨得失。只是……时势如此,非人力所能轻易扭转。”她的话语依旧谨慎,但语气中那丝属于“女诸生”的锋芒,已然隐隐透出。

“时势固然难违,然思想之光,终不会彻底湮灭。”刘据感慨道,随即话锋一转,带着几分玩笑,“譬如小姐方才所奏琴音,清越脱俗,便非寻常宫商所能局限。”

司马絮絮闻言,唇角微微弯起一个极浅的弧度,如同冰雪初融:“殿下谬赞。琴为心声,但求不违本心罢了。”

两人就着琴艺、典籍闲聊了几句,气氛倒也融洽。刘据发现,这位才女并非一味清冷,谈及她感兴趣的领域时,眼神会变得格外明亮,言辞也犀利起来,颇有见解。他小心地控制着话题的深度和广度,既展现一定的学识和见地,又不至于过于惊世骇俗。

正当他准备告辞时,一名内侍匆匆而来,禀报道:“殿下,卫大将军府上来人,言大将军旧疾稍有反复,思念殿下,若殿下得空,望能过府一叙。”

舅舅卫青病了?刘据心头一紧。卫青是他最重要的倚仗之一,无论是从亲情还是从政治角度,都绝不能有失。

“孤知道了,即刻便去。”他立刻起身,对司马絮羽歉意道,“司马小姐,孤有要事,先行一步。”

“殿下请便。”司马絮絮起身相送,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轻声道,“望大将军早日康复。”

刘据点头致意,随即在内侍的引领下,快步离去。

望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司马絮絮重新坐回琴前,手指无意识地拂过琴弦,发出一声低沉的嗡鸣。她想起兰台那石破天惊的诗句,想起近日宫中隐约流传的关于太子“改良推恩”、“盐引新策”的只言片语,再结合方才短暂的交谈……这位太子殿下,似乎与传闻中那个只知仁厚、略显平庸的形象,越来越不同了。

她秀美的眉头微微蹙起,眼中闪过一丝困惑,以及更深处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好奇。

……

大将军府邸位于未央宫北阙附近,规制宏大,却并不奢华,透露着主人一贯的沉稳低调。刘据的车驾径直驶入府中,早已得到消息的管家恭敬地引他前往内室。

室内药香弥漫,卫青半靠在榻上,脸色确实有些苍白,精神似乎也不如往日矍铄,但看到刘据进来,他还是努力坐直了些,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据儿来了。”

“舅舅!”刘据快步上前,依照原主的习惯,在榻边坐下,关切地问道,“您感觉如何?太医怎么说?” 这份关切发自内心,无论是出于对历史名将的敬仰,还是对当前局势的考量,他都真心希望卫青能健康长寿。

“老毛病了,不打紧。”卫青摆了摆手,示意他安心,“不过是前些时日偶感风寒,牵动了旧伤,将养几日便好。” 他常年征战,身上大小伤病无数,年岁渐长后,便时常发作。

他仔细打量了刘据一番,点了点头:“看来你身子是大好了,气色不错。” 顿了顿,他语气转为随意,仿佛不经意般问道,“听闻你前些日子,向陛下和桑弘羊,提了些关于经济新政的想法?”

果然问到了这个。刘据心中了然,卫青虽不直接插手经济事务,但作为军方之首,对关乎战争潜力的国策必然密切关注。

“是儿臣一些不成熟的想法,让舅舅见笑了。”刘据将应对皇帝和桑弘羊的说辞,又大致重复了一遍,重点强调是为了“安内以攘外”,“积聚国力以灭匈奴”。

卫青静静地听着,浑浊却依旧锐利的眼睛看着刘据,没有打断。直到刘据说完,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平稳:“据儿,你能从大局着眼,思虑国事,舅舅很欣慰。灭匈奴,确是我辈军人夙愿。然,朝堂之事,错综复杂,远非战场杀敌那般简单直接。桑弘羊其人,能力卓绝,但手段酷烈,其背后更牵连无数利益。你触动其根本,须得万分小心。”

他顿了顿,目光中带着一丝属于长辈的担忧:“陛下那里……你更需谨慎。太子之位,尊崇无比,却也如履薄冰。有些事,急不得。”

“舅舅教诲,据儿铭记于心。”刘据恭敬应道。他能感受到卫青话语中的维护之意。

“嗯。”卫青点了点头,似乎有些疲惫,靠在引枕上,闭上了眼睛,过了片刻,才又睁开,声音更低沉了几分,“去病……近来似乎对你提及的‘编练胡骑’、‘仓储中转’颇感兴趣,常在府中独自推演沙盘……”

刘据心中一动,霍去病果然上心了!

“去病乃军事奇才,既有兴趣,或可稍作尝试,于军务或有裨益。”他谨慎地回应。

卫青看了他一眼,目光深邃:“他是个认死理的性子,认准了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你……很好。” 最后两个字,含义莫名,不知是在说刘据的想法好,还是在说他能影响霍去病这件事很好。

卫青没有再多言,转而问起刘据的饮食起居,叮嘱他保重身体,言语间充满了长辈的关怀。

在将军府逗留了约莫半个时辰,见卫青面露倦色,刘据便起身告辞。

离开大将军府,坐在回宫的马车里,刘据心潮起伏。与司马絮絮的偶遇,卫青的叮嘱,都让他更加清晰地认识到自己处境的复杂。他仿佛站在一个巨大的漩涡边缘,各方势力暗流涌动,而他提出的“新政”,无疑加速了这个漩涡的转动。

皇帝的态度暧昧不明,桑弘羊谨慎研究,卫青担忧却支持,霍去病跃跃欲试,司马絮絮这类清流官宦之女似乎也产生了兴趣……还有那个神秘的红衣少女,她背后又代表着哪一方势力?

这一切,都汇聚成了未央宫下汹涌的暗流。

他掀开车帘,望向窗外。长安城的街市依旧繁华,但在他眼中,这繁华之下,却隐藏着无数双眼睛,正在暗中注视着东宫的一举一动。

盐引之策,能否顺利试点?各方势力,又将如何博弈?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被动等待了。必须主动出击,在暗流彻底爆发之前,找到破局的关键,或者……制造一个有利于自己的契机。

马车驶入宫门,将外面的喧嚣再次隔绝。

而刘据的眼神,在宫灯的映照下,变得愈发坚定和深邃。未央宫的夜,还很长。

继续阅读

评论 抢沙发

登录

找回密码

注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