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头上持续的冰凉感,像黑暗中的灯塔,微弱却固执地牵引着林见阳沉浮的意识。高烧带来的混沌如同粘稠的沼泽,每一次挣扎都耗费巨大的力气,但那条湿毛巾的存在,仿佛一道温柔的堤坝,让他不至于彻底沉沦在滚烫的虚无里。
他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也不知道沈疏是什么时候换的毛巾。只在意识偶尔短暂回笼的间隙,能感觉到额头上覆盖物的温度变化——从冰凉变得微温,然后很快又被新的冰凉取代。每一次更换,那只带着薄茧、微凉的手都会短暂地触碰他的皮肤,动作带着一种生涩的、近乎刻板的轻柔,像是在处理一件精密而脆弱的仪器。
有一次,他烧得迷迷糊糊,喉咙干得冒烟,无意识地发出痛苦的呻吟。很快,就感觉到有人小心地托起他的后颈,将一个微凉的杯沿抵在他干裂的唇边。
“喝水。” 沈疏的声音在很近的地方响起,依旧是命令式的口吻,却少了平日的冰冷,多了几分不容置疑的紧迫感。
林见阳凭着本能,小口小口地吞咽着温开水。水流滋润了灼痛的喉咙,带来短暂的清明。他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地聚焦。
昏黄的台灯光线下,沈疏的脸离得很近。他眉头紧锁着,薄唇抿成一条直线,那双总是盛满冰霜的深黑眼眸里,此刻清晰地映着台灯的光晕,也映着林见阳烧得通红、狼狈不堪的脸。林见阳第一次在那双眼睛里看到了如此清晰的情绪——一种混杂着凝重、专注和……焦躁?像是完美运行的程序遭遇了无法解决的bug。
沈疏显然没料到他会突然睁眼。四目相对的瞬间,他托着林见阳后颈的手指几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随即迅速移开视线,将水杯稳稳放在旁边的凳子上,动作快得带起一丝风。
“躺好。” 他声音恢复了些许平日的冷硬,像是在掩饰什么,但林见阳捕捉到了那转瞬即逝的僵硬和不自然。
林见阳虚弱地躺回去,眼睛还努力睁着一条缝,看着沈疏。沈疏已经转过身,背对着他,拿起那条被林见阳体温捂热的毛巾,走向洗手间。他的背影在灯光下显得有些紧绷,肩膀的线条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烦躁。
水流声再次响起。林见阳听着那声音,心里某个角落像是被温水浸泡过,又酸又软。他闭上眼,昏沉的脑子里反复回放着刚才沈疏眼中那抹清晰的焦躁,还有那句低到尘埃里的“…别出事”。
冰山……真的在害怕吗?害怕他出事?这个认知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林见阳烧得滚烫的心底激起层层叠叠的涟漪,带着一种奇异的慰藉和……隐隐的心疼。
再次醒来时,天光已经大亮。雨停了,阳光透过半拉的窗帘,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头痛和浑身酸痛缓解了大半,虽然依旧乏力,喉咙也还肿痛,但那种濒死般的灼热感已经退去。
林见阳动了动,发现额头上还敷着一条微凉的毛巾。他侧过头,看到沈疏正坐在他自己的书桌前,对着电脑屏幕,手指在键盘上快速敲击,发出规律的哒哒声。他换了一身干净的浅灰色家居服,头发还有些微湿,显然刚洗漱过。侧脸的线条在晨光中依旧冷峻,但眼下带着淡淡的青色阴影,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听到林见阳这边的动静,沈疏敲击键盘的手指顿住了。他没有立刻回头,只是微微侧过脸,余光扫了过来。
“醒了?” 声音带着清晨特有的微哑,听不出情绪。
“嗯……” 林见阳应了一声,声音依旧沙哑,“谢谢你…沈疏。” 他鼓起勇气,真诚地道谢,目光落在沈疏眼下的阴影上,心里涌起一阵愧疚。自己这一病,肯定折腾得他一夜没睡好。
沈疏没回应这句道谢,只是淡淡地问:“感觉怎么样?”
“好多了,头不痛了,就是没力气。” 林见阳老实回答,试着坐起来,动作还有些虚浮。
沈疏终于完全转过身。他站起身,走到林见阳床边,伸出手。那只微凉的手背再次贴上林见阳的额头,停留了几秒。动作自然了许多,但依旧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精准。
“还有点低烧。” 他收回手,下了判断,“药在桌上,水给你倒好了。吃完药,把桌子上的粥喝了。” 他指了指林见阳书桌。
林见阳这才注意到,自己那张平时被他堆得乱七八糟的书桌上,此刻异常整洁(虽然离沈疏的标准仍有距离)。书本被推到角落,腾出的空位上放着一杯温水,旁边是一板拆开的退烧药,还有一碗装在一次性餐盒里、冒着热气的白粥,旁边配着一小包榨菜。
显然是沈疏买的。他居然……会去买粥?林见阳看着那碗朴素的粥,再看看沈疏那张没什么表情的冷脸,心里那点酸酸软软的感觉又涌了上来,还夹杂着一丝不可思议的暖意。
“谢谢…” 他又说了一遍,声音有点哽咽,赶紧低下头,掩饰自己发红的眼眶。
沈疏似乎没注意到他的情绪波动,或者说刻意忽略了。他走到自己衣柜前,拿出一个精致的喷瓶,对着林见阳的床铺周围、书桌以及他刚才触碰过的区域,仔细地喷洒了一圈味道清冽的消毒喷雾。白色的雾气弥漫开,带着强烈的酒精和松木混合的气息。
林见阳脸上的感动瞬间僵住。他看着沈疏一丝不苟地消毒,动作精准而迅速,仿佛在处理什么污染源。刚刚升腾起的暖意被这冰冷的现实兜头浇了一盆冷水。是啊,沈疏有严重的洁癖。照顾他这个病号,恐怕已经是他忍耐的极限了。这些消毒动作,才是他真实的本能反应。昨晚的照顾和今早的粥,大概只是出于一种“室友责任”或者“怕麻烦”的心理?毕竟自己真病倒了,对他也是种困扰。
心里的暖流迅速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清晰的失落和自嘲。他差点又自作多情了。冰山还是那座冰山,裂缝或许存在,但核心的坚冰,依旧牢不可破。那层无形的界限,在消毒喷雾的气味中,再次清晰地竖立起来。
他默默地端起那碗温热的粥,小口小口地喝着。白粥清淡无味,榨菜咸得有点发苦。阳光照在他身上,却感觉不到太多暖意。
沈疏消完毒,将喷瓶放回原位,动作依旧精准。他看了一眼默默喝粥的林见阳,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他坐回自己的位置,重新戴上耳机,隔绝了外界,也隔绝了林见阳这边的一切声响。宿舍里只剩下他敲击键盘的哒哒声,规律,冰冷,如同某种无法打破的壁垒。
林见阳喝完粥,吃了药,重新躺下。身体依旧虚弱,但脑子清醒了很多。他看着沈疏在晨光中专注的侧影,那层无形的界限感从未如此清晰。他感激沈疏昨晚的照顾,却也无比清晰地认识到,他和沈疏,依然是两个世界的人。一个在秩序和洁净的堡垒中运行着精密程序,一个在混乱和烟火气的世界里莽撞前行。昨晚那短暂的、带着微温的靠近,更像是一场高烧引发的幻觉。
他闭上眼,心里那点因“可爱”评价和“别出事”低语而悄然滋生的、不切实际的幻想泡泡,在消毒水的味道中,啪地一声,轻轻地破灭了。病隙中窥见的微光,终究无法融化那堵名为“界限”的高墙。前路,似乎依旧漫长而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