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老夫人的声音在祠堂内响起,平缓着地,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气氛有些微妙起来。
族老们面面相觑,觉得今日过继之事并不简单。
若老夫人真是为了后继有人,今日已然挑到了合适的,记入族谱后,再好好安顿一番江易安也就是了,族人们都在,横竖是不会欺负了孩子去的。
可老夫人偏偏非要将江易安留在身边……
霍迎烟听得出来,这是老夫人让步后开始谈条件了。
被老夫人护在身旁的江易安,仗着有人撑腰,眼中满是得意,挑衅般地看了一眼江牧柏。
霍迎烟注意到了江易安的动作,不痛不痒地回看他一眼后,拍了拍小少年的肩膀,然后站起身来,柔声问道。
“好孩子,如今你将要记到我的名下,便是侯府的嫡子、将军府的外孙了。按说我是要给你重新赐名的,可我不愿改你的名,皆因那是你爹娘取的,也是我不愿自己的孩儿得了富贵便忘本,想教你晓得父母生恩。”
她上一世也没有给江易安改名,不过那是觉得麻烦,对着这孩子,她是真心考虑的。
这话的声音不大,却足够清晰地传进每个人的耳中。
“所以,你来告诉长辈们,你叫什么名字?”
江牧柏紧紧抿着唇,笔尖发红,眼眶里蓄着水光,却依旧双手交叠举至额前,恭恭敬敬地回话。
“回各位长辈族亲,小子名叫江牧柏。”
林伯望着小主子的背影,不卑不亢、进退有度,浑浊的眼里满是欣慰。
“不错。”那山羊胡族老摸着胡子道,“这二字取松柏之志,是好寓意。”
老夫人压根不在乎什么名什么字,她只在乎伴读的事情到现下竟无一人回应!
她本想用眼神示意夏氏提起,可夏氏死死盯着江牧柏,根本不给她任何眼神。
无奈,老夫人只好再次提起。
“日后你是他的母亲,该如何自然是你来做主。既然牧柏的事情如今定下了,易安呢?”
“孙媳以为,此事不妥。”
老夫人眯起双眼,手中的佛珠捻得更快了,“有何不妥?”
“我儿牧柏乃是忠烈之后,他的伴读不说出身名门,却也要知礼守法,品行端方。否则近墨者黑,带坏了忠烈遗孤,谁来担责?”
“你的意思是,易安品行不端了?”夏氏不愿旁人说半句江易安的不好。
“母亲明鉴。”霍迎烟的目光,落在了江易安的袖口处,“是否品行不端,不是我说了算的。”
霍迎烟在江易安的面前站定,牵起江易安的手,还没等他有所反应,便从江易安宽大的袖口里,拿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只做工精巧的紫檀木喜鹊,约有半个巴掌大小,鸟喙衔着一颗米粒大小的琉璃,华贵精美,栩栩如生。
而此刻,喜鹊的一只翅膀,却被人生生掰断了。
“这是什么?”看着江易安,霍迎烟的声音很平静。
江易安的脸色瞬间白了,下意识想要将东西抢回来。
霍迎烟手腕一转,避开了他。
老夫人觉出不妙,可她这样的身份又怎好当着众人的面去抢孙媳手中的东西?她盯着霍迎烟,眼里快要喷出火来。
“这是我鸣晴居博古架上一对‘喜鹊登梅’中的一只,”霍迎烟举起木喜鹊,展示给众人看,“是我出嫁时,娘家大哥哥亲手给我雕刻的,鸟喙上的琉璃还是宫里的赏赐。”
待众人将折翅喜鹊看完,霍迎烟又重新站在了沈易安的面前。
“我问你,这只木喜鹊,是不是你趁人不注意,偷偷从我院里拿的?又为何它的翅膀断了?”
“我…我……”
江易安被看得心虚,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迎烟,你这是做什么?”夏氏立刻护短,语气带着责备,“易安不过是个孩子,一时贪玩也不是没有,好好教导就是了。何况这样的东西你那里不知有多少,何苦为了这么个破木雕,当众逼迫易安?”
“住口!”老夫人怒喝。
她快被夏氏气死了,她们家是什么身份?那鸟喙上头的东西是御赐,她怎么敢说“破玩意”?
被老夫人教训后,夏氏也觉得自己说的话不妥当。
她又看了看江氏族人的脸色,果然也不太好看,刚想找补,就被霍迎烟打断。
“母亲此言差矣。不问自取是为偷,肆意毁坏贵重之物,是为恶,犯了错却不敢应答,是为耻。”
“三者加于一身,又如何能做我儿的伴读?难道要我儿学他这般的品行,做一个不仁不义的怯懦之辈吗?”
有理有据的一番话,山羊胡族老听了连连点头,再看向江易安的眼神,已然带上不喜。
“世子夫人此言有理。小时偷针,大时偷金,这孩子的品行确要细细打磨。”
山羊胡族老说话的分量不轻,周围的族人们开始窃窃私语,目光变得审视起来。
老夫人的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想装都难。
“易安这孩子是我身边的,断没有再送回去的道理!今日他必须留下!”
“况且你说的木雕又算什么事儿?不过是个六岁的孩子,他懂什么!还不是旁人给他什么便顽什么!焉知不是你身边的丫鬟偷偷塞到易安身上的!”
“我看你就是没有容人之量,故意找茬!”
“今日老身就把话放在这了,易安,就养在我身边,日后就是牧柏的伴读,谁有异议?!”
老夫人中气十足,怒骂完后整个祠堂都寂静了,族老们被这泼皮行为都吓得不敢多言。
她这是彻底不讲理,拿身份和权势压人了。
“我…我不要被送回去!”江易安见老夫人给他撑腰,求助的声音喊得老大。
霍迎烟看着面前这个倚老卖老、颠倒黑白的老虔婆,心中冷笑。
“祖母,您这是打算彻底不过侯府和整个江家的体面了吗?”
“小孩子家家的事情,有什么体面不体面的!”老夫人不屑地哼了一声。
“您是整个侯府的定心丸,该多想一些才是。”霍迎烟一副体贴的样子,更衬地老夫人张牙舞爪了。
“孙媳的意思,还是送到庄子上为好,毕竟是江家血脉,若真是一味纵容不管,难保日后不会闯下大祸,牵连全族。”
族老们听了连连点头,再看了看气得头发都乱了的老夫人,实在臊得没脸,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只想将此事速速敲定,自回家去。
哎!老侯爷啊!您怎么去得就那么早啊!
“孙媳自是应该帮祖母母亲分忧,便就送到我的陪嫁庄子上,山好水好,也不算辱没了这孩子,再在庄上请两个最严厉的教养嬷嬷,日夜教导,什么时候学会了规矩,再回侯府伺候嫡子不迟。”
霍迎烟一步不退。
在她为江牧柏的打算落听前,并不想让江易安和江牧柏有任何的接触,不是因为怕江牧柏被带坏,而是怕江牧柏受委屈。
若是做她的儿子只有委屈受,那她霍迎烟的一番打算又有什么意义?!
看着老夫人和夏氏的脸色,霍迎烟也不再逼迫,适当的放缓语气,继续道。
“这都是为了侯府和江家的颜面和未来着想,何况牧柏是将军府的外孙,若因伴读一事教养不慎,日后又如何在京城与别家往来呢?”
“将军府的外孙”。
老夫人和夏氏想着。
是啊!江易安这孩子说到底都是将军府的外孙!
待她们侯府的世子归来,再与这丫头圆房后好好叙一叙夫妻间的私房话,又何愁不哄得她将江易安记在名下?
此时天时地利人和全然不在侯府处,不若先将江易安留下,再等日后徐徐图之,也是一法。
老夫人心下大定,再说起话来,已然恢复了那个慈爱的长辈模样。
“就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