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最终停在一条未经开发的野径尽头。熄火后，汹涌的海浪声瞬间吞没了引擎的余音，咸涩湿润的风灌满车厢，带着某种原始而空旷的凉意。推开车门的刹那，许夏薇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积郁许久的伤感彻底置换。
曲州市的海滩没有人工铺设的栈道，只有被潮水反复雕琢的粗粝沙滩。许夏薇脱下高跟鞋提在手里，赤足踩上冰凉潮湿的沙砾。细小的贝壳碎片硌着脚心，她却像感觉不到，深一脚浅一脚地向海边走去。
林蘩落后几步，倚着车头点燃了一支烟。猩红的火点在浓重的海雾中明灭，微光映亮她利落的下颌线。许夏薇帮她扎起的高马尾被海风拉扯着向后飞扬，几缕挣脱束缚的碎发贴在颈侧，凭添几分冷峭。她看着前方那个走向大海的背影——棕色包臀裙勾勒出身材的曲线，微卷的发尾散乱地拂过肩头，步履间带着一丝踉跄。
许夏薇终于抵达水线边缘。海浪带着泡沫扑上来，淹没过她的脚踝。她只是沉默地伫立着，望向无边无际的海平线，背影单薄。
林蘩掐灭烟蒂，走了过去。沙子在脚下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她没有靠得太近，在许夏薇侧后方几步处停下。
“和想象的一样吗？”林蘩蘩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
许夏薇没有回头，声音很轻，几乎被浪声盖过：“比想象的大得多。”她停顿了一下，“以前总觉得海是浪漫的，可夜里的海，反而像是要吞没一切的黑洞。”
“怕了？”
许夏薇缓缓摇头，发丝被风黏在微湿的脸颊：“不。只是……突然明白，有些东西，隔着距离想象是一回事，真正站在它面前，是另一回事。”她终于侧过脸，看向林蘩，夜色模糊了她的五官，只余一双映着微弱泪光的眼，“就像人。林繁，你有没有觉得，人有时候也像这片海？表面看着温柔，底下却藏着能把人骨头都冻碎的寒流”
林蘩的目光投向更远处的黑暗。咸湿的风吹得她眼睛微涩。
“可选择去或者不去的是自己。”她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
许夏薇怔了怔，忽然低低笑了一声，带着浓重的鼻音，分不清是哭是笑：“你说得对。”她抬手，将被风吹得不断扑在脸上的卷发拢到脑后，但风太大，刚一松手，发丝又散了。她摸索着手腕，取下一根黑色皮筋。
“帮我一下。”她转过身，背对着林蘩，林蘩没说话，接过那根还带着许夏薇体温的皮筋。她伸出手，指尖带着夜风的凉意，轻轻拂过许夏薇颈后温热的皮肤，将那些散乱微卷的发丝归拢。动作不算温柔，甚至有些笨拙，但足够利落。几秒钟后，一个略显松散却足够固定的高马尾出现在许夏薇脑后，瞬间将许夏薇温婉圆润的侧颈线条和肩背的曲线清晰地勾勒出来。
许夏薇转过身。月光吝啬，却恰好在她饱微扬的眼尾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釉色，此刻因这束起的头发，竟也透出几分不输于林蘩蘩的飒利。
“舒服多了。”她抬手摸了摸束紧的发根，长长舒了口气，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她看向林繁同样被海风高高扬起、线条如刀锋般利落的高马尾，说了声谢谢。
林蘩没回应这份谢意，只是微微偏了下头，目光重新投向海面深处：“看海就是看海。别想太多。”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就当……把过去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倒进这片海里。它吞得下。”
许夏薇沉默片刻，望向大海。两人并肩而立，不再交谈。风声、涛声、心跳声，交织成一片混沌的背景音。许夏薇的侧脸在晦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沉静，长久以来压在心口的巨石，似乎正被这无垠的海水一点点冲刷、稀释。
不知过了多久，许夏薇似乎有些站累了，她小心翼翼地提着包臀裙的裙摆，避开潮湿的沙面，在一块被冲刷得相对光滑的礁石上坐了下来。她屈起腿，双手抱膝，下巴搁在膝盖上，像个迷路后终于找到安全角落的孩子。
林蘩依旧站着，身形挺直如礁石。海风猛烈，她身上的旧T恤被风紧紧压在腰腹，勾出清瘦的线条轮廓。就在许夏薇以为这个夜晚就会这样在沉默的潮声中走向尾声时，天际边缘，一道极其明亮、极其迅疾的白光骤然划破了夜幕！在她们头顶正上方的天空上，划出一道贯穿天际的炽亮线条！光芒甚至压过了远处城市的微弱灯火，让脚下的黑色海面都反射出无数细碎的银光。
许夏薇猛地倒吸了一口凉气，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裙摆。紧接着，是第二道！从更高的天穹俯冲而下，轨迹更短促，一闪而没。然后是第三道、第四道……有的斜斜地横贯苍穹，有的近乎垂直地坠向海平线尽头，有的短暂却璀璨如烟火，有的则拖着悠长而梦幻的光尾，持续燃烧。
“流……”许夏薇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流星雨。它们不是预报里落空的承诺，它们来了。不是为了那个曾许下诺言的人，而是为了此刻，站在冰冷海边、刚刚束起头发的她。
林蘩依旧保持着站立的姿态，仰起的侧脸被流星的残光映得忽明忽暗。她的眼神是清醒的，带着惯有的疏离，甚至有些过分的冷静，如同在审视一场宏大却与己无关的演出。
许夏薇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和压抑不住的巨大喜悦，她几乎是喊了出来，声音被海风扯得破碎却又无比清晰：
“你看！林繁！流星雨！它……它真的来了！”她猛地站起身，不管不顾地指向那片依旧在不断绽放光痕的天空，脸上泪水纵横，嘴角却高高扬起。
林蘩的目光从天际收回，短暂地落在许夏薇的脸上，没有笑，只是极轻微地点了下头，“所以，许个愿吧”。
海天之间，流星如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