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依旧。
庭院里的血腥气,被寒风裹挟着,丝丝缕缕地钻入鼻腔,顽固地不肯散去。
两具无头的尸体已被拖走,滚落在雪地里的头颅也被收敛。
几个胆大的仆役正提着水桶,用冰冷的井水冲刷着青石板上那两片刺目的猩红。
水流过处,血色变淡,化作一片污浊的暗粉,又很快被新落下的雪花覆盖,仿佛要将方才那场冷酷的杀戮,匆匆掩埋。
但那股深入骨髓的寒意,却比地上的血迹更难清除。
所有仆役都低着头,连呼吸都刻意放轻,偌大的庭院只听得到风声、水声,和铁锹铲动雪泥的“嚓嚓”声。
死寂。
一种被绝对暴力强行按下的死寂。
李俊逸按着刀柄,如一尊铁塔,沉默地立在廊下,监督着清理工作。
他身上那股尚未散尽的杀气,是悬在所有人头顶的刀。
就在这凝滞如冰的气氛中,府门外,一道尖利如锥的唱喏声,猛地刺破了风雪——
“太后娘娘懿旨到——!”
这一声,仿佛平地惊雷,炸得所有人浑身一颤!
庭院里所有动作瞬间停滞。
提水的,铲雪的,擦地的,全都僵在原地,脸上血色褪尽,换上了更深的恐惧。
镇南王府的家事,闹得再大,终究是关起门来的事。
可“太后”二字,代表的是这座皇城金字塔最顶端的权力!是能压死所有人的天!
李俊逸的眉头瞬间拧成一个疙瘩,手下意识地握紧了刀柄。
桂嬷嬷脸色剧变,扶着萧清荷的手臂猛地收紧。
大门被从外面推开。
一个身穿四品内侍监官服,面白无须,眼角吊梢的太监,领着几个小黄门,在一队宫廷侍卫的簇拥下,趾高气扬地走了进来。
来人正是太后身边最得宠的心腹,吴庆,吴总管。
吴庆的目光在庭院里扫了一圈,看到那尚未干透的血水和一片狼藉,非但没有半分惊讶,嘴角反而勾起一丝若有似无的讥诮。
他仿佛没闻到那股血腥味,捏着兰花指,用一方锦帕在鼻尖前轻轻扇了扇,那双细长的眼睛,最终落在了廊下的萧清晏身上。
“哎哟,”他开了口,声音又尖又细,带着一股子阴阳怪气的腔调,“咱家来得可真不巧。郡主这‘故人居’,可真是……热闹非凡呐。”
他故意将“故人居”三个字咬得很重,话里的嘲讽,不加掩饰。
萧清晏抱着木匣,缓缓转身。
她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看着吴庆。
吴庆被她看得有些发毛,但随即又挺直了腰杆。
他背后站着的是太后,是这座宫里最尊贵的女人,他有什么好怕的?
他清了清嗓子,端起官腔,从身后一个小太监手里接过一卷明黄的卷轴,却不急着展开。
“萧清晏,萧郡主。”他慢条斯斯地说道,
“太后娘娘听闻郡主孝心感天,为守母孝,不惜与镇南王当街分府,另立门户。娘娘心甚慰之,直夸郡主有风骨,不愧是将门之后啊。”
这一番话,听着是夸奖,实则字字诛心。
“当街分府”、“另立门户”,这是在明明白白地给她扣上“不孝”的帽子。
萧清晏依旧面无表情。
她心底冷笑。
这么快就坐不住了?这步棋,比她预想的,还要急,还要蠢。
急着出手,便意味着心虚,意味着破绽。
吴庆见她不为所动,眼底闪过一丝不悦。
他本以为能看到这丫头片子惊慌失措的模样,没想到竟是一块啃不动的硬骨头。
他冷哼一声,终于展开了手中的卷轴,高声念道:
“太后娘娘口谕:闻镇南王府惊澜郡主萧清晏,归家守孝,情至意尽,哀感后宫。
然,人死为大,丧仪不可不周。
兹,特宣萧清晏于明日辰时,入慈安宫觐见。
哀家要亲自垂询其母后事,当如何操办,方不失王府体面,不负先帝恩宠。”
“垂询?”
萧清晏在心里重复着这个词。
不是“抚慰”,不是“商议”,而是“垂询”。
高高在上的,带着审问意味的姿态。
这是要将她母亲的后事,都牢牢抓在手里,由不得她这个做女儿的置喙分毫。
吴庆念完,并未收起卷轴,反而笑得更灿烂了。
“郡主啊,您可得听清楚了。太后娘娘说了,您这新府初立,人手物力想必多有不逮。为表体恤,娘娘特意给您备下了一份赏赐。”
他朝着身后的小太监使了个眼色。
那小太监立刻会意,躬着身上前,将一个盖着红布的托盘,高高举起。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去。
吴庆脸上的笑意更浓,带着一种施舍般的傲慢,伸手猛地掀开了红布!
托盘上,没有金银珠宝,没有绫罗绸缎。
只有一套……用最粗劣、最扎人的麻布缝制而成的孝服。
那麻布颜色发黄,布料粗糙得像是砂纸,针脚歪歪扭扭,甚至能看到线头。
与其说是衣服,不如说是一块破布随意拼接而成。
这是给最低等的奴仆,甚至是囚犯穿的!
“嘶——”
人群中传来倒抽冷气的声音。
桂嬷嬷的脸瞬间沉了下来,却冷冷看着这爪牙。
李俊逸的瞳孔猛地一缩,按在刀柄上的手,青筋暴起。
萧清荷更是气得小脸煞白,她死死咬住嘴唇,才没让自己当场尖叫出声。
这不是赏赐!
这是羞辱!
是来自权力顶端,最赤裸、最恶毒的羞辱!
太后这是在明明白白地告诉萧清晏,告诉所有人:
在我眼里,你萧清晏,连个像样的孝都配守!你的身份,你的荣耀,你的战功,在我面前,一文不值!
吴庆非常满意众人的反应。
他就是要看到这种恐惧和愤怒。
他捏着嗓子,假惺惺地解释道:
“郡主莫要嫌弃。太后娘娘说了,孝心在心,不在物。您是沙场战将,想必也是个刚毅朴素之人,这身衣裳,正合您的身份。
明日面见太后,可要记得穿上,莫要辜负了娘娘的一片慈心呐。”
字字句句,都在往萧清晏的脸上扇巴掌。
空气仿佛凝固了。
风雪似乎也停了。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着廊下那个玄衣如铁的女子。
他们等着她暴怒,等着她反抗。
然而,萧清晏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套“孝服”,看了足足三息。
然后,她动了。
她抱着木匣,一步一步,走下台阶,走到吴庆面前。
她的动作很稳,玄色的靴子踩在湿滑的青石板上,没有发出一丝多余的声响。
可她每走一步,吴庆的心跳就莫名漏掉一拍。
那双眼睛太平静了,平静得像北境的死亡冰原,让他从心底里感到一种被猎手盯上的寒意。
吴庆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旋即又强自镇定,色厉内荏地挺了挺胸
萧清晏停在他面前,伸出手,将那套粗麻孝服,从托盘上拿了起来。
她的手指,白皙修长,与那粗糙发黄的麻布,形成触目惊心的对比。
她甚至用指腹轻轻摩挲了一下那砂纸般的布料,仿佛在品鉴什么稀世珍宝。
她没有看吴庆,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深冬的湖水,听不出任何波澜。
“臣女,萧清晏。”
“叩谢太后恩典。”
说完,她抱着木匣,拿着那套堪称耻辱的孝服,转身,走回了廊下。
那份超乎寻常的冷静,比任何激烈的反抗,都更让人心头发毛。
吴庆准备好的一肚子嘲讽的话,全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像是用尽全力打出一拳,却砸在了棉花上,说不出的憋闷。
他甚至觉得,不是自己羞辱了对方,反倒是自己像个跳梁小丑,被对方无声地看了场笑话。
这丫头……不按常理出牌!
“好!好!”吴庆干笑了两声,强行挽回颜面,
“郡主能体谅太后娘…娘的苦心,咱家就放心了。那,咱家就先回宫复命了。”
他甩了甩拂尘,最后撂下一句:“郡主好生歇息,明日可莫要误了时辰,叫太后娘娘久等了。”
说罢,便带着他的人,像是逃一样,匆匆离去。
府门再次关上。
庭院里那凝固的寂静,瞬间被压抑的怒火点燃。
“小主子!”
桂嬷嬷再也忍不住,抢上前来,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发颤,
“这……这简直是欺人太甚!这哪里是孝衣,这分明是囚衣!她们怎敢如此作践您,作践夫人!”
“姐姐!”萧清荷也冲了过来,眼圈通红,“我们不受这个气!把这破烂东西扔出去!烧了它!”
李俊逸没有说话,只是单膝跪地,沉声请命:
“郡主,末将愿带亲兵,将此獠追回!宫中走狗,也敢辱我将门!”
萧清晏抬手,制止了他们的激动。
她低头,看着手中那件粗糙的麻衣,目光幽深,无人能懂。
良久,她的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冰寒刺骨的弧度。
“烧了?扔了?那岂不是太便宜她们了。”
她将麻衣递给清荷,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让风雪为之凝滞的决绝。
“她想借我母亲的丧仪做戏台,那我便……亲自为她搭好这座台。”
“只是不知道,这出戏的结局,她是否……承受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