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前的影视基地浸在一种黏稠的青灰色里,湿冷的雾气缠绕着仿古建筑的飞檐,路灯的光晕在雾中化开,模糊了远近的界限。苏晚裹紧衣服,手握一杯温热的的咖啡,指尖汲取着那点有限的暖意,匆匆走向化妆间。今天是《云深不知处》的重头戏——林清寒为护墨廷渊以身挡剑,血染白衣。他需要提前三个小时开始做特效妆,左胸至腰侧要绘制出狰狞的伤口与凝结的血痂。
行至演员休息区附近的竹林小径,他猛地刹住了脚步。
前方不远处,一丛茂密的凤尾竹后,一个穿着深色冲锋衣、帽檐压得极低的身影正半蹲着,手中一台装着超长焦镜头的相机,稳稳地瞄准着一个方向——
陆时衍的私人休息车。
那辆黑色的房车安静地停放在专属车位上,车窗覆着深色的隐私膜,但靠近车头的驾驶座一侧窗帘并未完全合拢,漏出一线暖黄的灯光,隐约可见里面有人影晃动。
是代拍。而且看那镜头的指向,绝非只是为了拍一张艺人下车的普通路透。
苏晚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深知陆时衍对隐私的看重,尤其是对这种近乎窥探的私密拍摄极度反感。他曾亲眼见过一个代拍试图隔着车窗偷拍,陆时衍发现后,脸色冷得能结冰,直接让保安报了警。
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几乎未经思考,苏晚立刻掏出自己的手机,迅速调整焦距,隔着一段距离,清晰地拍下了那个代拍潜伏的姿势和相机镜头对准的方向,留下了证据。
他没有选择立刻出声呵斥——那只会打草惊蛇,甚至可能让对方狗急跳墙,立刻将已拍到的照片传出去。他迅速转身,快步走向几十米外亮着灯的剧组安保岗亭。
“刘哥!”苏晚找到值班的保安队长,将手机照片递给他看,语气急切但压低着声音,“竹林那边,三点钟方向,有个代拍,长焦镜头正对着陆老师休息车的车窗缝隙,可能想拍里面。”
保安队长脸色立刻严肃起来,接过手机仔细看了看:“妈的,又是这帮苍蝇!谢了苏老师,我们马上处理!”他立刻拿起对讲机,低声快速部署,“各小组注意,休息区A区竹林有代拍潜入,意图偷拍艺人隐私,两个人过去,动作快,处理干净!”
苏晚站在原地,看着两名身着制服的保安迅速且无声地包抄向那片竹林。不过片刻,那边传来几声低沉的呵斥和短暂的争执声,很快,那个穿着冲锋衣的身影就被保安一左一右“请”了出来,相机被严令要求检查并删除照片后,那人悻悻然地被快速带离了现场。
刘哥走过来冲苏晚点头:“多亏你提醒,没让他传出去。”
整个过程高效而利落。
苏晚长长舒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这才放松下来。他转身想继续往化妆间走,却差点一头撞进一个坚实的胸膛里。
陆时衍不知何时竟站在了他身后,距离极近。他似乎是刚从休息车那边过来,身上还带着车内淡淡的暖意和一丝清冽的剃须水味道。他穿着一身黑色的运动装,头发微湿,几缕不听话地搭在光洁的额前,更衬得眉眼深邃。
他的目光先是落在苏晚脸上,然后越过他的肩膀,扫向刚才代拍被带走的方向,最后又缓缓移回苏晚略显惊愕的脸上。
“刚才发生了什么事?”他开口,声音带着清晨特有的微哑和一丝刚睡醒般的低沉。
苏晚没想到他会突然出现,心跳漏了一拍,下意识地握紧了咖啡杯:“没…没什么大事。就是有个代拍躲在那里,”他指了指竹林方向,“想偷拍您的车,我正好看见,就通知了保安刘哥他们处理掉了。”
陆时衍的视线在苏晚还捏在手里的手机和他因为匆忙而微微泛红的脸颊上停留了片刻。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浅色瞳孔里,极快地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那里面有一种对这类事件早已习惯的漠然,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厌烦,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沉的、带着点审视意味的了然,似乎重新评估着眼前这个看似冒失的新人。
周围的空气安静了几秒,只有远处剧组提前开工的微弱电机声传来。
“嗯。”最终,他发出了一个简单的音节,打破了沉默。他的目光变得有些难以捉摸,语气比平日似乎缓和了那么一丝丝,“处理得很快。谢谢。”
苏晚耳根微微发热。“应该的,”他抿了抿唇,语气带上了一点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维护,“那种行为太过分了。”
陆时衍几不可察地颔首,没再就这个话题多说什么。但他并没有立刻离开,目光在苏晚身上停留了片刻,忽然开口:“你的戏份在上午十点之后,不需要来这么早。”
苏晚愣了一下,老实回答:“今天的伤妆比较复杂,特效老师说需要提前很久准备,我怕耽误大家进度。”
陆时衍闻言,视线在他脸上扫过,像是才注意到他眼下的淡淡青黑:“多久?”
“啊?”
“化妆要多久。”
“大概……两个半到三个小时吧。”苏晚有些不明所以。
陆时衍沉默了一下,然后说了句:“那是要很久,化妆间有热水,冷了就去倒点。”
说完,他不再停留,越过苏晚,径直朝着片场核心区域的方向走去。
苏晚站在原地,看着他挺拔的背影消失在渐亮的晨光与薄雾中,手里那杯咖啡的温度似乎才重新传递到掌心。
他……这是在关心自己?
化妆间里,温度比外面高一些,空气中弥漫着酒精、乳胶和粉底液混合的独特气味。苏晚褪去外套,坐在化妆椅上,任由特效化妆师在他皮肤上涂抹冰凉的发泡乳胶,勾勒出皮肉翻卷的创伤效果。
化妆师手法熟练,用小刷子蘸着暗红、青紫的油彩,一点点渲染出淤血和坏死的逼真效果。“可能会有点痒,忍住别动,”化妆师提醒道,“等这些干透了,还要上第二层血浆和汗液效果。”
苏晚嗯了一声,尽量保持身体静止。镜子里,他的左胸至腰腹已经变得“惨不忍睹”,视觉效果极具冲击力。
门被轻声推开,又很快关上。
苏晚从镜子里看到,陆时衍走了进来。他已经换上了墨渊的全套戏服,玄色暗纹长袍,银冠束发,整个人显得威严而疏离。他似乎只是来取什么东西,在旁边的储物柜里略作翻找。
化妆间里很安静,只有化妆师用小喷壶喷洒定妆液的细微声响。
陆时衍找到东西,却没有立刻离开。他的目光落在镜子里,落在苏晚胸前那片“狰狞可怖”的伤口上,停留了足足好几秒。
苏晚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下意识地想蜷缩一下,却又被化妆师按住:“别动,快好了。”
“今天这场戏,”陆时衍突然开口,声音在安静的化妆间里显得格外清晰,“情绪爆发点很多。”
苏晚怔了怔,才意识到他是在对自己说话,连忙从镜子里看向他:“是的,陆老师。我会尽力。”
“你不要紧张,这场戏虽然难,但是相信你的可以的。”
苏晚的心跳莫名加速。
这时,化妆师完成了最后一步,正将大量黏稠的暗红色人造血浆涂抹在“伤口”及其周围,制造出鲜血淋漓的效果。
陆时衍看着那刺目的红色,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忽然从自己戏服的宽大袖袋中,取出一小包独立包装的湿巾,拆开,抽出一张,递到苏晚面前。
“手。”他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
苏晚低头,才发现自己的手指在帮忙固定模具时,不小心沾上了不少“鲜血”,红得刺眼。他愣了一下,才接过湿巾:“谢谢陆老师。”
他低头仔细擦拭着手指,冰凉的湿巾带走黏腻触感的同时,也让他有些纷乱的心绪稍稍平静。
陆时衍看着他擦拭的动作,没再说话,转身离开了化妆间。
苏晚捏着那张用过的湿巾,看着镜中自己苍白皮肤上那片惊心动魄的“伤口”,以及被擦干净的手指,心里涌起一种奇异的感觉。那个人,看似冷漠疏离,观察力却敏锐得可怕。
片场,一切准备就绪。肃杀的氛围被营造得淋漓尽致。
苏晚躺在冰冷的、仿制的青石地面上,胸口“鲜血”淋漓,呼吸微弱。陆时衍跪在他身侧,平日里一丝不苟的发冠有些散乱,几缕黑发垂落额前,那双总是深不见底的眼眸此刻翻涌着从未有过的惊痛与慌乱。
“开始!”
镜头推近,特写对准了苏晚的脸。他的眼神开始涣散,嘴唇翕动,气息游丝般微弱,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都精准地传递出生命流逝的无力和对眼前人最深切的眷恋与担忧。
“师…兄……”
这声气若游丝的呼唤,比任何嘶吼都更具力量。
陆时衍饰演的墨渊,身体猛地一震,握住他肩膀的手指克制地收紧,指节泛出青白色。一滴泪,毫无预兆地从他眼角滑落,砸在苏晚染血的脸颊上,滚烫得惊人。
“我在。”
这句台词,剧本上没有。
苏晚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但这段时间学到的专业素养让他立刻接住了这临场的馈赠。他凝聚起最后一点力气,极其缓慢地抬起一只染血的手,颤抖着,似乎想要去触碰对方的脸颊,为他拭去那滴泪,却在半空中耗尽了所有气力,骤然垂落。
“别…哭…”
最后一个字,轻得如同叹息,消散在空气中。
他的眼睛缓缓闭上,胸口最后的起伏归于沉寂。
“卡!”
周明导演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激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完美!这条过了!情绪太好了!”
片场一片寂静,所有人都仿佛被抽离了魂魄,沉浸在那种极致的悲伤与震撼中。几个感性的工作人员偷偷别过脸去擦拭眼角。
苏晚睁开眼,首先感受到的是地上刺骨的冰凉,以及脸上那滴尚未干涸的、属于陆时衍的“眼泪”的触感。他看见陆时衍还维持着那个姿势,眼眶周围泛着明显的红晕,呼吸似乎比平时急促一些。
“陆老师?”他小声唤道,声音还带着戏里的虚弱。
陆时衍像是骤然被从另一个世界拉回,眼里的痛楚迅速褪去,被一种深沉的、复杂的情绪取代。他几乎是立刻松开了手,猛地站起身,背对着镜头和苏晚,抬手极快地抹了一下眼角。
当他再转过身时,除了眼底残留的一丝血丝,表情已恢复了惯有的平静,甚至比平时更冷硬几分。
“演得不错。”
他丢下这三个字,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旋即转身,大步离开,玄色衣袍在空气中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
苏晚被人扶着坐起来,接过助理递来的毛巾擦拭着脸上的“血迹”和那滴真实的水痕。他望着陆时衍迅速远去的、挺拔却莫名透着一丝孤绝的背影,胸口被一种难以名状的酸胀感填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