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第一医院行政楼的小会议室内，空气凝滞得如同胶质。阳光透过百叶窗，在长条会议桌上切割出明暗相间的条纹，却丝毫无法驱散室内的冰冷气氛。
顾晚辞和同事小张坐在一侧，面前摊开着笔录本和录音设备。对面，坐着医务科的负责人和……陆景珩。
他依旧穿着白大褂，里面是熨帖的浅蓝色衬衫，领口紧扣，一丝不苟。金丝眼镜后的目光沉静如水，专注地看着手中的一份病历复印件，神情专业而淡漠，仿佛即将面对的只是一次再普通不过的医疗问询，而非与她的又一次正面交锋。
只有在他偶尔抬眼，目光极快地从她脸上掠过时，那镜片后一闪而逝的、极其复杂的暗流，才泄露了他并非全然平静的内心。
顾晚辞的心跳在踏入这间会议室、看到他的那一刻，就不受控制地加快了半拍，随即被她强行用更冷的意志压了下去。她面无表情，目光落在面前的笔录纸上，刻意避开与他的直接对视，将所有情绪牢牢锁死在职业的面具之下。
“陆医生，感谢你配合我们工作。”顾晚辞开口，声音平稳得像是在念一份标准流程文件，没有任何起伏，“关于一周前你接诊的患者李强，额部撕裂伤感染的情况，我们需要向你了解一些细节。”
“应该的。”陆景珩的声音同样冷静克制，他将病历复印件轻轻推过桌面，“这是当时急诊病历的副本。患者自述是‘不慎被碎裂的玻璃划伤’，但根据伤口形态和感染程度，我个人判断更像是斗殴所致锐器伤，且延误治疗已久。”
他的叙述清晰、客观，完全站在医生的专业角度。
询问按部就班地进行。顾晚辞的问题精准、简练，直指核心：患者就诊时的具体状态、言行有无异常、有无他人陪同、付费方式等等。陆景珩一一作答，语气平稳，答案严谨。
整个过程，两人没有任何多余的眼神交流，对话冰冷、高效，如同两台精密仪器在对接数据。小张在一旁快速记录着，偶尔抬头看看对面气场强大却异常配合的陆医生，又看看自家冷得像块冰的队长，只觉得这会议室里的温度比开了空调还低。
然而，就在询问接近尾声，顾晚辞准备提出查看原始处方和缴费记录时，会议室外面的走廊里，突然传来一阵清脆而略显急促的高跟鞋脚步声，由远及近。
紧接着，会议室的门被人未经敲门就直接推开。
“景珩！我问了护士站说你在这边开会，什么会要开那么久嘛？爸爸晚上……”一个娇柔又带着点抱怨的女声突兀地插了进来，打破了室内冰冷的平衡。
所有人都是一怔，循声望去。
门口站着一个穿着香奈儿最新款套装、拎着名牌手袋的年轻女人。妆容精致，头发打理得一丝不乱，全身上下透着养尊处优的娇贵气息。正是苏晴。
她的目光先是落在陆景珩身上，带着熟稔的亲昵，随即才像是刚刚注意到会议室里的其他人。当她的视线扫过穿着警服的顾晚辞时，那目光骤然顿住，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意外又令人不悦的事物，精致的眉毛瞬间蹙了起来，红唇微张，脸上写满了毫不掩饰的惊讶和……一丝淡淡的鄙夷。
顾晚辞在听到声音抬头的瞬间，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
苏晴。
这个名字，这张脸，像是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进了她记忆深处那个被封死的、布满灰尘和痛苦的黑匣子。
七年前机场那一幕——他拖着行李箱，和苏晴并肩站在一起，甚至没有回头看她一眼——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的感官。
她的脸色在一刹那间变得苍白如纸，握着笔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根根凸起发白。但仅仅是一瞬，她就强行压下了所有翻涌的情绪，脸上重新覆上一层比之前更甚的、几乎能冻伤人的冰霜。她迅速垂下眼睫，目光重新落回笔录纸，仿佛门口那个人只是一团无关紧要的空气。
会议室里的气氛瞬间变得极其诡异和尴尬。
医务科负责人显然认识苏晴，连忙站起身，有些无措：“苏小姐，您怎么来了？我们这边正在配合警方问询工作，您看……”
陆景珩的脸色在苏晴出现的那一刻就彻底沉了下去，变得异常难看。他猛地站起身，动作之大让椅子腿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他看向苏晴的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厌烦和冰冷的警告：“苏晴！谁让你进来的？出去！”
苏晴被陆景珩当众如此呵斥，脸上有些挂不住，尤其是当着顾晚辞和另一个警察的面。她委屈地撇了撇嘴，但看向顾晚辞的眼神却更加不善，甚至带上了一丝挑衅的意味：“我怎么不能来了？警察问话就不能打扰吗？景珩，你是不是忘了晚上和爸爸约好的饭局？人家特意过来提醒你……”
“我说，出去！”陆景珩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几乎要失控的怒意，打断了苏晴的话。他额角的青筋微微跳动，眼神锐利如刀，死死地盯着苏晴，周身散发出一种极其压迫的低气压。
苏晴似乎被他的样子吓到了，脸色白了白，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不敢再吭声，但眼神里的不甘和怨愤几乎要溢出来。
陆景珩不再看她，他深吸一口气，极力压下翻腾的怒火，转向顾晚辞，语气带着急切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仓促：“顾警官，抱歉。我们继续。”
他的目光紧紧锁在顾晚辞脸上，试图从她那冰封的表情里捕捉到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他害怕，害怕苏晴的出现会让她误会更深，害怕她看到他和苏晴还有牵扯。
然而，顾晚辞的反应却比他想象的更加……彻底。
她缓缓抬起头，目光平静无波地扫过门口脸色难看的苏晴，又落回陆景珩脸上。那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嫉妒，甚至连一丝厌恶都没有，只有一种纯粹的、彻底的、仿佛看陌生人一样的冰冷和漠然。
“不必了。”她的声音清冷得像冰珠落盘，打断了他的话，“关键信息已经记录完毕。剩下的材料，医务科同事会协助我们调取。”
她合上笔录本，站起身，动作利落干脆，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感谢各位的配合。打扰了。”
她对着医务科负责人微微颔首，然后看也没看陆景珩和苏晴一眼，径直朝着门口走去。小张连忙收起设备，快步跟上。
苏晴还堵在门口，看着顾晚辞朝自己走来，那冰冷强大的气场让她下意识地侧身让开了一条路。
顾晚辞目不斜视地从她身边走过，仿佛她只是一件碍事的摆设。
“晚辞！”陆景珩急切地上前一步，想要拦住她解释。
顾晚辞的脚步甚至没有丝毫停顿，就像完全没有听到他的呼喊，身影很快消失在走廊拐角处。
陆景珩僵在原地，伸出的手徒劳地悬在半空中，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的背影决绝地消失。心脏处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混合着巨大的恐慌和无力感。
她甚至……连一丝情绪都不屑于给他了。
彻底的漠视，比恨意更让人绝望。
苏晴看着陆景珩失魂落魄的样子，气得跺了跺脚，声音带着哭腔和不满：“景珩！你干嘛对她那么低声下气！她算什么东西……”
“闭嘴！”陆景珩猛地转头看向她，眼神阴鸷得可怕，像是要将她生吞活剥，“苏晴，我最后警告你一次，离我的生活远一点！否则，别怪我不顾两家的情面！”
说完，他不再理会苏晴瞬间惨白的脸色和难以置信的表情，狠狠一拳砸在会议桌上，发出“咚”的一声巨响，然后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留下医务科负责人和泫然欲泣的苏晴呆立在原地。
走廊另一头，顾晚辞快步走着，背脊挺得笔直，步伐稳定。
只有跟在她身后的小张，隐约能看到，她垂在身侧、紧紧握成拳的手，正在极其轻微地、无法控制地颤抖着。
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留下几个月牙形的、泛白的印记。
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压下那几乎要冲破冰封、将她彻底撕裂的滔天巨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