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春堂斜对面，茶楼二层雅间轩窗半开。
萧承煜一身玄色常服，身形比几日前更显清减，脸色在窗棂阴影下透着一层不健康的青白。他静立窗前，身姿刻意挺得笔直如松，唯有扶在窗沿上的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泄露了一丝强撑的痕迹。
手中无茶，目光沉沉穿透窗棂缝隙，将下方惊心动魄的闹剧尽收眼底。从王雪柔哭诉入门，到药碗“意外”打翻，野狗舔食暴毙，再到苏挽月捏着王雪柔下巴，一字一句揭穿王家父女与沈家旧案的隐秘关联…分毫未逃过他鹰隼般的眼睛。
当“刑部侍郎李庸”和“沈家灭门案”几字清晰吐出，萧承煜背在身后的手，几不可查地收紧，骨节脆响。
“将军。”一个灰衣精悍男子如影子般悄现门口，躬身低语，“查清了。王雪柔衣物上，沾染微量‘幻蝶散’特有的‘冷月蕈’孢子。其丫鬟袖袋暗层，搜出未用完‘幻蝶散’药粉一小包，与野狗所中毒一致。昨夜三更，王鹤年府后门，一辆无标识青篷马车驶入，停留约半个时辰，车内人未下车。车轮泥土，经比对，与城东‘醉仙楼’后院马厩旁新翻泥地成分相同。而醉仙楼…是三皇子名下产业。”
灰衣男子语速很快，条理清晰，证据冰冷呈现。
萧承煜眼神骤然幽深。三皇子？李庸旧部？还是…东宫借刀杀人？这潭水，更深了。“知道了。”声音低沉平稳，“盯紧王鹤年府邸，任何出入，事无巨细，报我。查清青篷马车去向，醉仙楼昨夜至今所有异常动静。”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楼下回春堂门口混乱渐平的景象，落在苏挽月冷静的身影上，眸色更深。“另外，将我们搜集到的王鹤年历年误诊、贪渎的卷宗副本，寻个稳妥的机会，送到回春堂苏大夫手里。记住，要让她知道是谁送的。”
“是！”灰衣男子如影退去。
雅间重归寂静。
萧承煜目光落回回春堂门口。混乱稍平，王雪柔主仆被街坊七手八脚抬上板车拖走。苏挽月正于站台阶上，指挥脸色发白的阿杏清扫污秽。雨后吝啬天光洒落几缕，映着她半旧浅青布裙，身形纤细，侧脸线条在微光中清晰而冷静。姿态从容，仿佛刚才生死局、揭血仇，不过是拂去了衣袖上一点尘埃。
看着这样的苏挽月，一个深埋记忆角落、蒙尘的画面，带着刺骨寒意猛地撞进脑海——
七年前，火光冲天、浓烟滚滚的炼狱之夜。沈府后院断壁残垣间，焦尸遍地，血腥刺鼻。一处未全倒塌、火焰噼啪的偏房屋檐下。一个约十岁小女孩，血灰染衣，死死抱着怀里早已冰冷的男孩尸体。半边脸污浊，唯有一双眼睛，在跳跃火光中清晰烙印——绝非孩童眼神。
没有悲伤，没有恐惧。
只有一片死寂的、深不见底的冰冷。
以及，那冰冷之下，一丝令人骨髓冻结的、近乎疯狂的…冷笑。
画面一闪而逝，却让萧承煜后背瞬间爬满冷汗，寒意从尾椎直冲天灵盖！他猛地攥紧窗棂，硬木呻吟。这个细微的动作似乎牵动了内腑的伤势，他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喉结滚动，将一声闷咳硬生生压了回去。
台阶上苏挽月似有所觉，微微侧头，清冷目光如实质般，精准射向茶楼二层！
萧承煜下意识后退半步，身影瞬间隐入窗后阴影，避开那穿透人心的视线。心脏在胸腔沉重撞击。
楼梯再响，急促压抑。另一玄衣密探闪入，气息不稳：
“将军！王鹤年府中有异动！他收到一封密信，看后脸色大变，立刻焚毁。随即派心腹管家，换装从后门溜出，直奔城西‘福寿斋’棺材铺！已让人跟上。另外，”密探声音更低，凝重，“安插在城西‘快马驿’的暗桩，一刻钟前截获一封密信，特殊药水书写，需火烤方显。信上只一行字：‘沈家旧部赵铁鹰，欲动。’发信地…指向城西乱葬岗附近废弃土地庙！”
“沈家旧部”四字，如重石投入死水潭，在萧承煜心中激起滔天巨浪！
赵铁鹰……萧承煜脑海中闪过一个名字，七年前沈帅身旁那个沉默刚毅、如同磐石般的亲卫队正的身影。竟然是他，他竟然还活着，而且就在京城！
京城除了陈安，沈家还有其他旧部存活。只是…此时欲动？是巧合，还是与苏挽月、与今日之事有关？乱葬岗…又是乱葬岗！当年沈家满门埋葬之地，也是信号发出之地！
“备马！去城西土地庙！”萧承煜声音斩钉截铁，眸中寒光暴涨。他必须亲自去！无论这是陷阱还是转机，都关乎沈家旧案，更关乎…那个站在回春堂台阶上、眼神冰冷如复仇幽魂的女子。
他最后深深看了一眼楼下那个浅青色的身影，转身大步离去，玄色衣袂带起一阵冷风。雅间窗扉在他身后无声合拢，只余下茶香袅袅，与窗外渐起的风雨欲来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