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妃寿辰将至,紫宸宫内外张灯结彩,金丝楠木的廊柱上缠着赤红绒绸,宫人往来穿梭,捧着绣缎、香炉与礼器,脚步轻却不敢有丝毫懈怠。
这场大典本是寻常庆贺,可如今却像一根绷到极致的弦,稍有风吹草动,便会轰然断裂。
苏明漪被指主持献舞一事,原是贵妃亲口所定,说是“柔婉端丽,堪为典范”。
她曾为此欣喜若狂——这是她第一次在皇后驾前独立露面,若能惊艳全场,便有望摆脱“陪嫁婢女扶正”的卑微出身,真正踏入内命妇之列。
为此她闭门苦练月余,每日拂晓起身,舞袖翻飞如雪,连指尖都磨出了薄茧。
可就在彩排当日清晨,天光未亮,东宫偏殿外忽传来一阵骚乱。
接生婆王婆,昨夜暴毙家中。
死状极惨:口吐黑血,七窍流血,尸身僵硬泛青,而最骇人的是,她紧攥的右手掌心里,竟死死捏着一块褪色绣片——靛蓝底子,角上绣着半枝素兰,正是当年苏府用来裹新生儿的旧布。
消息传开不过半个时辰,宫中已私语如潮。
“冤魂索命来了。”
“真小姐地下有知,岂容冒名者窃居高位?”
“那丫头自小养在外宅,户籍无名,宗人府无档……你说她是谁?”
苏明漪正在殿中试舞,忽闻此讯,手中舞绸一颤,整个人踉跄跌倒,额头磕在青铜凤首烛台上,溅出一道细长血痕。
她双目失焦,嘴唇哆嗦着,喃喃道:“不可能……她死了……我都亲眼看着她咽气的……”
宫人们慌忙上前搀扶,有人低声劝她静心安神,有人却悄悄交换眼神。
唯有一个人的名字,从她混乱的意识里浮起,清晰得如同刻入骨髓。
“把沈听雪叫来。”
声音微弱,却带着不容抗拒的颤抖。
不多时,沈听雪来了。
她穿一身素青侍女裙衫,发髻低垂,脚步轻缓,一路穿过层层宫婢,最终停在苏明漪帐前,垂首而立,姿态恭顺得近乎卑微。
帐内熏香缭绕,苏明漪靠在软枕上,脸色苍白如纸,目光死死盯在她脸上,像是要穿透那层平静的皮相,窥见其下蠕动的蛇影。
“你到底想怎样?”她终于开口,嗓音沙哑。
沈听雪缓缓抬头。
那一瞬,苏明漪心头猛地一跳。
她看见了眼泪。
不是强忍的委屈,也不是惯常的隐忍,而是滚烫的、猝不及防的泪,顺着沈听雪清瘦的脸颊滑落,在灯光下折射出碎玉般的光。
“主子……”她的声音哽咽,却字字清晰,“奴婢只想护您啊。”
她从袖中取出一只灰扑扑的香囊,双手奉上,指尖微微发抖。
“这是我在枯井里攥着爬出来的……那时我就发誓,哪怕拼了命,也要守住您的清白。”
香囊打开,露出半截焦黑的药方残页,边角还沾着泥垢与血渍。
“王婆死前曾托人捎话给我,说当年孩子抱错,并非偶然……有人买通稳婆,调换嫡庶……可她不敢说,只能藏下这块布……”沈听雪声音渐低,仿佛承受不住回忆之重,“奴婢知道您难,知道您步步惊心……可您为什么……不信我?”
她说完,低头啜泣,肩头轻轻颤动。
四周一片寂静。
连一向冷面的陈嬷嬷也不禁侧目。
她盯着那块焦纸,眉头微蹙——这证据虽残破,却恰好出现在最关键的时刻;而这丫头的眼泪,竟比刀锋更利,直直剖开人心。
苏明漪望着她流泪,心中却涌起一股刺骨寒意。
这太真了。
真得不像演。
可越是真实,越让她恐惧。
因为她忽然意识到:若这一切都是假的,那这女人的心机,已深不可测;若这一切是真的……那她所守护的“清白”,究竟属于谁?
她不能动她。
此刻动手,只会坐实“杀人灭口”之嫌。
而沈听雪早已把自己塑造成唯一知情却仍忠心不二的孤臣形象——众人眼中,她是火中取栗的忠仆,是乱局中唯一的光。
她成了盾,也成了剑。
苏明漪咬住唇,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最终只挤出一句:“下去吧……好生歇着。”
沈听雪俯身行礼,退步而出,背影安静如初。
可当她转入回廊阴影,嘴角那抹泪意倏然凝住,继而化作一丝几不可察的冷笑。
五次死亡换来的,不只是记忆,还有对人心的精准拿捏。
王婆之死,是她第三次回档时亲手埋下的线——借萧长渊暗桩之手,用慢性毒药缓释发作,时机正好卡在寿辰前夕。
那块绣片,更是她从周妈妈遗物中复刻而出,特意让尸体紧握,只为点燃“冤魂索命”的野火。
她不要真相大白。
她只要怀疑蔓延。
果然,翌日早朝,太子当庭奏请设立“宗妇籍录复查司”,专审近年婚配宗亲女子出身真实性,言辞恳切,句句指向“肃清血脉,以防奸伪”。
圣旨即刻下达,满朝哗然。
谁都明白,这已不再是后宫争宠的小打小闹。
这是一场风暴的开端。
而在七皇子府深处,萧长渊倚在竹榻上,面色苍白,指尖轻抚茶盏边缘,听着手下密报。
“沈姑娘昨日落泪时,东宫三位管事嬷嬷当场动摇,今晨已有两人暗中递了投诚信。”
他勾唇,笑得极淡。
“她的眼泪,比刀快。”
窗外雨声渐密,檐下铜铃轻响。
他抬眸,望向宫城方向,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让东宫那位侧妃……见点血。”夜色如墨,沉沉压在宫墙之上。
七皇子府的竹帘半卷,烛火摇曳不定,映着萧长渊苍白的脸。
他倚在软榻上,指尖仍残留着茶盏的余温,眼神却已穿透重重宫阙,落在东宫那座寂静森然的偏殿。
“让东宫那位侧妃……见点血。”
话音落下不过三更,监察司便动了。
黑衣缇骑踏破晨雾,直扑苏府旧宅,以“配合宗妇籍录复查”为由,强行带走管家与两名曾参与当年接生的老仆。
铁链声刺耳,惊起满院鸦雀,也惊醒了尚在梦中的苏明漪。
她披衣冲出内室时,只看见空荡的庭院和跪地痛哭的婢女。
陈嬷嬷脸色惨白:“主子,贵妃娘娘闭门不见,只说‘圣意未明,不可擅参’。”
苏明漪怔在原地,仿佛被抽去了筋骨。
她原以为自己攀上了高枝,借贵妃之势便可立稳脚跟;她以为只要跳好那一支舞,就能洗去出身的污痕。
可如今,连最亲近的人都不敢应声——她才真正明白,所谓权势,从来不是谁赐你一句宠爱,而是你能否让所有人不敢不听。
而那个曾低眉顺眼、日日为她研墨理妆的沈听雪,此刻正跪在回廊尽头,青衣素裙,手持经卷,一笔一划抄写着《金刚经》。
烛光将她的影子拉得极长,覆上朱红柱身,宛如一道无声的封印。
苏明漪望着她,喉咙发紧。
她想怒斥,想质问,可最终只是哑声开口:“你……还在抄?”
沈听雪抬眸,目光温顺如初,“为主子祈福,心诚则灵。”
那语气太熟稔,太平静,像极了多年前她初入苏府那日——也是这样低着头,说:“奴婢愿为主子赴汤蹈火。”
那是她信了。
如今她终于懂了:赴汤蹈火,未必是忠,也可能是焚尽一切的野火。
深夜,万籁俱寂。
苏明漪独坐妆台前,手指无意识摩挲着铜镜背面一道细小刮痕。
那是她幼时偷偷刻下的记号,为了确认这面镜子是否被人动过。
可今夜,它却像一道裂口,通往某个她不愿回想的过去。
窗外风起,吹动纱帐如鬼影游走。
她忽然感到一阵窒息般的寒意——仿佛有什么早已潜入她的生活,悄然改写每一寸轨迹。
她猛地抓起铜镜,狠狠砸向地面!
“哗啦——”
碎片四溅,一截锋利的残片划破她指尖,鲜血滴落,在月光下泛着幽暗光泽。
她盯着那抹红,脑海里骤然闪过沈听雪进门那天的眼泪——滚烫、真实、几乎让她动容。
可现在想来,那眼泪背后藏着多少算计?
多少次她以为自己掌控局势,其实不过是别人棋盘上的一步棋子?
她捂住嘴,肩头剧烈颤抖,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因为她突然意识到——最可怕的不是背叛,而是对方从不曾掩饰,只是她一直不肯看清。
而在偏殿烛影深处,沈听雪缓缓合上经书,指尖轻抚纸页边缘,仿佛在触摸一段即将重启的命运。
她望着主子寝殿的方向,唇角微扬,声音轻得如同梦呓:
“主子,您怕的不是我揭发您……”
风穿窗而入,吹熄半支红烛,火焰挣扎一瞬,终归于暗。
余烟袅袅升起,如蛇蜿蜒。
“是怕我,一直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