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燕王府。
塞外的风,如同裹着冰碴的刀子,刮得人脸生疼。
朱棣背着手,站在王府的庭院中,任由那凛冽的寒风吹动他身上的玄色王袍。
他的脸色,比这北平的天气,还要阴沉。
他已经在这里,站了整整一个时辰。
他在等。
等一个消息,等一只本该在三天前就抵达的信鸽。
“王爷,风大,还是回屋吧。”
一名身形瘦削,眼窝深陷,穿着一身僧袍的谋士,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
正是燕王府的第一谋士,道衍和尚。
朱棣没有回头,声音低沉得如同结了冰。
“道衍,我们派去京师的第三批人,还是没有消息吗?”
道衍双手合十,微微摇头。
“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不仅如此,我们在京师布下的几处暗棋,宝源当铺的孙掌柜、春香楼的杜管事,还有兵仗局的那位主事,全都联系不上了。”
朱棣的瞳孔,猛地一缩。
如果说失去一两个眼线是意外,那七八个眼线,在短短十天之内同时人间蒸发,就绝不是意外!
那是一张网!
一张无声无息,却又大得可怕的网,正在京师悄然张开。
将他苦心经营多年的势力,一个个绞杀,吞噬!
“到底……是谁?”朱棣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父皇吗?不像。”
“父皇若是要动我,绝不会如此悄无声息,他老人家的手段,向来是雷霆万钧,恨不得昭告天下!”
“太子大哥?更不可能!”
“他仁善得近乎懦弱,连杀只鸡都要念半天经,哪有这个魄力!”
道衍的眼中,也闪烁着深深的疑惑:
“王爷,此事处处透着诡异。卑职还听到了一些从京师传来的风声。”
“说!”
“京师的商贾和勋贵圈子里,最近都在传,皇太孙朱雄英,自大病一场后,性情大变。”
道衍压低了声音:“传言他一改往日仁善,变得……手段酷烈,杀伐果断。”
“前些日子,更是亲手操办了户部尚书张延年和十几位清流言官的大案,午门斩首,血流成河。”
“一个八岁的娃娃?”朱棣嗤笑一声,眉宇间满是不屑。
“病了一场,把脑子烧坏了不成?”
“依我看背后定是太子大哥授意,想学父皇立威,却又不敢自己出面,便推个儿子出来当挡箭牌。”
“妇人之仁,简直可笑至极!”
他本以为,太子仁厚,太孙病弱,是他发展势力的天赐良机。
这几年,他在北平招兵买马,私下里扩大护卫规模,甚至偷偷开炉铸造兵器,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
可现在,京师传来的种种诡异迹象,却让他心中升起了一股强烈的不安。
就像一头蛰伏在暗处的猛虎,突然发现,自己的一举一动,似乎都被一双来自天空的眼睛死死地盯着。
这种感觉,让他毛骨悚然!
……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京师。
东宫,承乾殿。
朱雄英正与自己的父皇朱标,对坐弈棋。
“英儿,你这棋风……怎么也变得如此霸道了?”
朱标手执白子,却是迟迟不敢落下。
棋盘上,他的大龙已被黑子围得水泄不通,只有坐以待毙的份。
朱雄英微微一笑,落下一子,彻底锁死胜局。
“父皇,对弈如对敌,存了仁慈之心,便会满盘皆输。”
就在这时,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出现在殿门外,单膝跪地。
正是新任锦衣卫指挥同知,蒋瓛。
朱标眉头微皱,他对这些神出鬼没的锦衣卫,素来没什么好感。
朱雄英却像是没看见朱标的表情,只是淡淡地问道:“事情办得如何了?”
蒋瓛头颅低垂,声音冷酷而高效:
“回禀殿下,燕王在京师的所有暗桩,共计一十七处,已全部清除。”
“所有相关人员,均已意外身亡,未留下任何痕迹。”
“另外,按照殿下的吩咐,关于燕王在北平私自扩军和偷铸兵甲的消息,已经通过醉仙楼的说书先生,秦淮河的船娘,以及几位好赌的勋贵子弟之口,无意间传了出去。”
蒋瓛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算算时间,这些消息,现在应该已经传到了陛下最信任的几位老臣耳中。”
“最多不出一个时辰,就会摆在陛下的御案之上。”
听着这番话,一旁的朱标惊得手一抖,棋子都掉在了地上。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儿子。
这些日子,英儿每天都在他身边读书、练字、下棋,乖巧得像一只猫。
他怎么也想不到,就在这风平浪静之下,自己的儿子竟然已经隔着千里之遥,对他那位野心勃勃的四弟,布下了一个绝杀之局!
这……这还是自己的儿子吗?
这份心机,这份手段,简直……简直比父皇还要可怕!
朱雄英捡起地上的白子,放回棋盒,轻声对朱标说道:
“父皇,四叔他……野心太大了。”
“我这么做,不是为了害他,而是为了救他,也是为了……救我们自己。”
救我们自己!
这五个字,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朱标的心上!
……
北平,燕王府。
“圣旨到——!”
一声尖细傲慢的唱喏声,如同惊雷般在燕王府的上空炸响!
朱棣的心,猛地一沉!
他领着王府众人,快步走到前院。
只见一名手持拂尘,面白无须的老太监,正站在院中,身后跟着一队杀气腾腾的锦衣卫。
“咱的四皇子,燕王朱棣,接旨吧?”
老太监皮笑肉不笑地说道,眼神中充满了轻蔑。
朱棣强压下心中的怒火,跪倒在地。
“儿臣,接旨。”
老太监清了清嗓子,缓缓展开了手中的黄绸圣旨,用一种抑扬顿挫的语调,高声念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闻,北平守将上奏,言燕王朱棣,无故扩充王府护卫,逾制三千!”
“又闻,有御史弹劾言燕庶人等,私开炉火,偷铸兵甲,意图不轨!”
“朕念及父子之情,不忍加罪。然,国法无情!”
“藩王之本,在于拱卫中央,安守本分,非拥兵自重,觊觎神器!”
“着,即日起,削燕王护卫两千,其地方兵权,暂交由北平都指挥使司节制!”
“另,罚俸三年,闭门思过一月,钦此!”
轰——!
圣旨上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朱棣的脸上!
他整个人都懵了!
私自扩军!
偷铸兵甲!
父皇……父皇竟然全都知道了!而且知道得如此清楚!
这怎么可能?!
这些事情,都是他瞒着所有人在最隐秘的地方进行的,知情者皆是他的心腹死士!
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是谁?!到底是谁在背后捅了他一刀?!
“燕王殿下,接旨吧?”
老太监将圣旨递到他面前,嘴角的讥讽之色更浓了。
朱棣浑身颤抖,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伸出双手,接过了那份薄薄的,却又重如泰山的圣旨。
“儿臣……领旨谢恩。”
他的声音,沙哑得如同被砂纸打磨过。
送走了传旨的太监,朱棣缓缓站起身,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是默默地走回书房。
道衍等人跟在身后,大气都不敢出。
所有人都知道,此刻的燕王,是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
“砰!”
一声巨响!
书房里那只他最心爱的,产自景德镇官窑的青花瓷茶盏,被他狠狠地摔在了地上,四分五裂!
“啊——!!!”
朱棣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如同野兽般的怒吼!
他的双眼,赤红如血!
他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输得不明不白!
他甚至连自己的对手是谁,都没有搞清楚!
一股前所未有的挫败感和恐惧感,将他牢牢包裹。
他猛地回头,看向金陵的方向,眼神阴鸷得仿佛能滴出水来。
太子大哥……不,不对!
他忽然又想起了京师的那些传闻,想起了那个在大病一场后,性情大变的八岁侄儿!
一个可怕的,让他自己都觉得荒谬的念头,浮上了心头。
难道……
是他?!
这皇太孙,不对劲!
……
就在朱棣气得三尸神暴跳,七窍内生烟之时。
应天府,魏国公府。
大明开国第一名将,中山王徐达的府邸,此刻却是一片喜气洋洋。
下人们张灯结彩,厨房里佳肴飘香。
因为今天,有一个无比尊贵的客人,即将登门。
当东宫的仪仗出现在府门口时。
年过半百,身经百战,见了皇帝都可以不跪的徐达,竟亲自带着全家老小,在门口恭敬地等候。
车帘掀开,朱雄英在太子朱标的搀扶下,缓缓走了下来。
“臣等,参见太子殿下!参见太孙殿下!”
徐达声如洪钟,带头行礼。
“魏国公快快请起。”朱标连忙上前扶起。
朱雄英则对着徐达,行了一个标准无比的晚辈礼:
“雄英,见过徐爷爷。”
“不敢当!不敢当!”
徐达看着眼前这个明明粉雕玉琢,眼神却清澈深邃得不像个孩子的皇太孙,心中感慨万千。
就在这时,徐达身后,只见一个梳着双丫髻,穿着一身粉色罗裙,脸蛋精致得像瓷娃娃,约莫七八岁的小姑娘。
正偷偷地从她父亲身后探出小脑袋,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正好奇地打量着这位传说中的皇太孙殿下。
朱雄英的目光,恰好与她对上。
四目相对。
小姑娘脸上一红,像受惊的小兔子一样,又把头缩了回去。
朱雄英的嘴角,却勾起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徐妙云。
未来的燕王妃,未来的仁孝文皇后。
只不过在这一世,你是我的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