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
殿门紧闭,将殿外的喧嚣与殿内的死寂分割成两个世界。
朱元璋坐在那张宽大的龙椅上,身子陷在柔软的靠垫里。
他没有点灯,任由昏暗将自己吞噬。
殿外传来值夜太监压低了的交谈声,还有皇太孙殿下偶尔的走动声。
朱允炆已经在外头等了快三个时辰了。
朱元璋闭着眼睛,脑海里却不是朝堂上的纷纷扰扰,也不是朱允炆那张恭顺的脸。
而是一方小小的院落,一盏昏黄的灯笼,和一个对他说“我养您”的清瘦身影。
他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扬起,那是在皇宫里从未有过的,发自肺腑的笑。
棱儿。
咱的棱儿。
他像咱,也像马妹子。
是个好孩子。
就在这时,一个黑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大殿中央,单膝跪地。
是蒋瓛。
“陛下。”
朱元璋没有睁开眼,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皇太孙殿下一直候在殿外。”
“奴婢们劝过几次,请他回东宫歇息,殿下不肯,说是一定要等到皇爷爷。”
“他还……还从宫外带了些刚出炉的肉包子,用棉布包着,一直揣在怀里,说是怕您回来晚了,会饿着。”
蒋瓛的声音没有任何波澜,只是在陈述事实。
肉包子?
揣在怀里?
朱元璋嘴角的笑意消失了。
他太熟悉这种套路了。
当年太子朱标还在时,也做过类似的事情,但朱标的孝心是真的。
他会在冬日里,提前用自己的手把奏折焐热了,再送到咱的案头。
他会在咱批阅奏折到深夜时,亲自端来一碗热羹,默默陪在一旁。
那些都是发自内心的关切,不带任何表演的成分。
可朱允炆呢?
朱元璋不用想都知道,这又是他那个好儿媳,吕氏教的。
真是把咱当成老糊涂了,用这种上不得台面的小伎俩来博取好感。
“蒋瓛。”
“臣在。”
“传咱的口谕。”朱元璋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响,带着一股子寒气。“告诉皇太孙,什么时候用他的孝心,把那包子给捂热了,咱什么时候再见他。”
蒋瓛叩首:“遵旨。”
殿外。
蒋瓛将朱元璋的口谕传达给了朱允炆。
朱允炆脸上的恭顺和孺慕,瞬间凝固。
用孝心……把包子捂热?
这是什么意思?
他怀里的包子,早就被他的体温捂得温热了啊。
皇爷爷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朱允炆呆立在原地,手足无措。
他求助地看向身旁的内侍太监王钺,那是他母亲安插在朱元璋身边的人。
王钺也是一头雾水,他躬着身子,小声揣测:“殿下,陛下的意思,或许是嫌这包子还不够热?”
“不够热?”朱允炆更懵了。
“要不……奴才去御膳房,给您取个小炭炉来?”王钺试探着提议。
朱允炆张了张嘴,没能说出话来。
他不知道该点头还是摇头。
吕氏只教了他要带着包子来等,要表现出孝顺和耐心。
可吕氏没教他,遇到这种情况该怎么办啊。
养心殿内。
蒋瓛再次出现。
“陛下,查清楚了。”
“说。”
“皇太孙入宫前,被吕氏叫进了书房。”
“一刻钟后,皇太孙从书房出来,进去时神色慌张,出来时……面带微笑,手里就多了那食盒。”
果然。
朱元璋胸中一股无名火升腾而起。
“一个被圈养起来的储君,不知民间疾苦,不懂人心险恶,所学所做,皆是旁人教的。”
“他不是一个合格的继承人。”
当时他还觉得棱儿的话太过偏颇。
现在看来,棱儿把他这个孙子,看得比他这个当爷爷的都透彻。
一个连自己想法都没有的储君,一举一动都需要别人在背后提线。
这样的人,怎么能担得起大明的江山?
朱元璋烦躁地从龙椅上站了起来,在殿内来回踱步。
他想起了早夭的长孙朱雄煐,那个孩子,聪慧果敢,颇有他的风范,可惜没能活下来。
他又想起了朱标的另一个儿子,吴王朱允熥,那孩子性格怯懦,比朱允炆还不如。
剩下的,都是些不成器的藩王之子。
挑来挑去,居然只有朱允炆这么一个“矮子里头的高个”。
这是咱老朱家的悲哀,还是大明的悲哀?
朱元璋的心头,涌上一股巨大的无力感。
他忽然很想见见棱儿。
他想告诉棱儿,爹不是吹牛,爹是大明的天。
他想听棱儿再跟他说说话,哪怕是骂他吹牛都行。
那份真实,是这冰冷皇宫里,唯一能让他感到温暖的东西。
“陛下,夜深了,是否要传膳?”王钺不知何时溜了进来,低眉顺眼地问道。
朱元璋停下脚步,冷冷地扫了他一眼。
“皇太孙还在外面?”
“回陛下,还在。”王钺赶忙回答,“殿下他……他让奴才取了炭炉,正在殿外烤包子呢。”
烤包子?
朱元璋的怒火,在这一刻被彻底点燃。
真是蠢得无可救药!
咱让他用“孝心”去捂,他竟然真的就只想着怎么把包子弄热!
这是脑子的问题,是根本没理解咱话里的意思!
更可气的是,这个主意,竟然还是旁边一个太监提醒的。
咱大明的储君,未来的皇帝,竟然要一个阉人来教他怎么做事!
“把他给咱带进来!”朱元璋的声音如同炸雷。
片刻之后,朱允炆被两个太监“请”了进来。
他手里还捧着那几个被炭火烤得有些焦黑的包子,脸上带着讨好的笑,身上还沾了些炭灰,显得有些狼狈。
“皇爷爷,孙儿……”
“跪下!”朱元璋一声怒喝,打断了他的话。
朱允炆吓得一个哆嗦,膝盖一软,直接跪在了冰冷的地砖上,手里的包子也滚落了一地。
“你还有脸叫咱皇爷爷?”朱元璋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咱大明朝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咱让你用孝心捂热,你听不懂吗?咱是让你动动你的脑子!想想你错在哪儿了!”
“你倒好,直接给咱表演一个当街烤包子?你是想告诉全天下,咱大明的皇太孙,是个只会听人摆布的蠢货吗?”
朱允炆被骂得浑身发抖,头埋得低低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朱元璋的怒火没有平息,反而越烧越旺。
他一脚踢开滚到脚边的包子,指着旁边的王钺。
“是这个奴才给你出的主意?”
王钺“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啊!奴才……奴才只是看殿下为难,想为殿下分忧……”
“为主分忧?”朱元璋冷笑。“一个奴才,也敢替主子拿主意?咱大明的天下,什么时候轮到你们这些阉人来指手画脚了?”
“来人!”
“给咱把这个自作聪明的狗东西拖出去!”
“斩了!”
王钺瞬间面如死灰,瘫软在地,嘴里发出无意义的呜咽,很快就被两个如狼似虎的锦衣卫堵住嘴拖了出去。
大殿里,死一般的寂静。
朱允炆跪在地上,身体瑟瑟发抖。
朱元璋看着他这副没出息的样子,心里的失望达到了顶点。
“朱允炆。”
“孙儿在。”朱允炆的声音带着哭腔。
“滚回你的东宫去,给咱闭门思过十天!”
“没有咱的旨意,不准踏出东宫半步!”
“给咱好好想想,你到底是个储君,还是个提线木偶!”
“滚。”
朱允炆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逃出了养心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