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宴舟那夜的突然闯入与警告,像一盆冰水,浇熄了沈知意心中因“灰鸽”和那神秘纸条而燃起的微弱躁动,却也让她那赴死的决心,淬炼得更加冰冷、坚硬。
外面的守卫显然增加了。她能清晰地听到院中巡逻的脚步声从之前的两班轮换,变成了几乎不间断的巡视,那靴底碾过积雪的吱嘎声,如同催命的鼓点,敲打在她的心头。送饭的守卫也不再是之前那个偶尔会流露出些许麻木同情的面孔,换成了两个完全陌生、眼神如同鹰隼般锐利的壮汉,他们放下食物的动作带着不容置疑的粗暴,审视她的目光,仿佛在打量一件随时可能碎裂的危险物品。
囚笼的栅栏,无形中收紧了。
沈知意知道,这是陆宴舟对她施加的警告,也是他对即将到来的大婚的严防死守。任何一丝风吹草动,都可能引来灭顶之灾。
她变得更加沉默,也更加“安分”。每日里,除了必要的进食和梳洗,她大部分时间都静静地坐在床沿,或是站在窗边,望着那片被高墙切割出来的、灰蒙蒙的天空。她的眼神空洞,表情麻木,像一尊真正失去了所有生气的玉雕,将所有的锋芒与恨意,都深深敛入那看似脆弱的躯壳之内。
她不再尝试去抠弄窗纸,不再刻意倾听外面的动静,甚至不再频繁地练习绾那个繁复的发髻。她将自己彻底沉浸在这种被严密监控的、令人窒息的平静里,仿佛已经认命,接受了这永无止境的囚禁。
只有在夜深人静,确认连巡逻的守卫也因疲惫而放松警惕时,她才会悄无声息地有所动作。
她将藏匿的“嫁衣”取出。那件由靛蓝色锦缎被面改制、浸染了她自身鲜血的衣裙,在黑暗中呈现出一种近乎黑色的暗沉,上面斑驳的血迹早已干涸发硬,触手冰冷而粗糙,带着一股铁锈与陈旧布料混合的、令人不适的气味。
她将它贴身藏在内里,外面依旧套着那套月白色的棉布囚服。粗糙的棉布摩擦着那件更加粗糙的“血衣”,带来一种奇异的、如同铠甲般的触感。她要习惯这种感觉,习惯这“第二层皮肤”的存在,直到它成为她身体的一部分,直到需要它登场的那一刻,能毫无阻滞地褪去伪装。
她也会在黑暗中,反复摩挲那两截碧玉断簪。冰凉的玉质,尖锐的断口,每一次触碰,都像是在提醒她过往的甜蜜与如今的破碎,也像是在砥磨着她复仇的刃锋。她将它们藏在袖中特制的、用撕下的布条缝制的暗袋里,确保它们不会意外掉落,也确保能在需要时,瞬间取出。
最重要的,是那个装着龟息散的油纸包。
她将它从褥子底下转移到了贴身的里衣口袋,紧挨着心口。那冰冷的、小小的包裹,仿佛与她微弱的心跳产生了某种共鸣。她无数次在脑海中模拟着使用的场景——如何避开守卫(或许根本避不开),如何在众目睽睽之下(如果运气好,或许能在相对私密的空间),用指甲挑出那“米粒大小”的分量,如何将它送入喉中……
每一个细节,她都反复推演。她必须确保万无一失。这不仅仅是假死脱身的机会,更是她整个复仇计划的核心。她要在陆宴舟面前“死去”,要让他亲眼目睹她的“死亡”,要让她的“死”,成为他余生无法摆脱的梦魇。
臘月十七,大婚前一日的黄昏,陆宴舟又来了。
他换上了一身更为华贵的常服,墨色锦缎上用金线绣着繁复的云纹,整个人显得愈发挺拔尊贵,只是眉宇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以及一种大事将至前的、内敛的亢奋。
他推门进来时,沈知意正坐在床沿,低着头,看着自己放在膝上、微微蜷缩的手,姿态温顺而卑微。
陆宴舟的脚步在她面前停下。他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开口,只是沉默地注视着她。目光从她梳理得一丝不苟、却依旧难掩枯槁的发髻,滑到她苍白瘦削的脸颊,最后落在她那双放在膝上、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的手上。
房间里弥漫着一种诡异的寂静,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远处街市为明日大婚做准备而发出的、模糊的喧闹声。
“明日,”他终于开口,声音比往日略显低沉,带着一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我便要尚公主了。”
沈知意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那副逆来顺受的模样。她极轻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连头都没有抬。
她的反应,似乎让陆宴舟有些意外,又似乎在他的预料之中。他向前迈了一小步,距离近得她能闻到他身上那浓烈得几乎有些呛人的龙涎香气。
“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沈知意。”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近乎蛊惑的意味,却又冰冷如铁,“告诉我,你可曾后悔?可曾……恨我?”
沈知意的心脏,在听到“恨”字的瞬间,猛地一缩,几乎要跳出胸腔。那被强行压抑的、如同岩浆般炽烈的恨意,险些冲破她辛苦维持的平静假象。她死死掐住自己的掌心,用那尖锐的疼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缓缓抬起头,看向他。眼神里没有恨,没有怨,甚至没有悲伤,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令人心悸的空茫。
“后悔什么?”她的声音沙哑而平淡,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后悔生在沈家?还是后悔……信错了人?”
她微微停顿,唇角甚至勾起一抹极淡、极飘忽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温度,只有无尽的苍凉。
“至于恨……陆大人说笑了。阶下之囚,有何资格言恨?”
陆宴舟的瞳孔,因她这番话而微微收缩。他盯着她,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某种沈知意看不懂的、激烈而矛盾的情绪。像是恼怒,像是失望,又像是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痛楚。
他猛地伸出手,捏住了她的下巴,力道之大,让她觉得下颌骨几乎要碎裂!
“看着我!”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压抑的戾气,“沈知意,我要你亲口说!”
沈知意被迫仰起头,直视着他近在咫尺的、带着薄怒的脸。他的呼吸喷在她的脸上,温热,却只让她感到刺骨的寒冷。
她看着他,看着这个她曾倾心爱恋、如今却恨入骨髓的男人,看着他那双曾经盛满星子、如今却只剩下权势与冰冷的眼眸。
然后,她极其缓慢地、一字一句地,清晰地说道:
“陆宴舟,我不恨你。”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冰冷的刀子,精准地插入了某种要害。
“因为,”她顿了顿,看着他骤然变化的脸色,继续用那种空洞而平静的语气说道,“你不配。”
你不配。
这三个字,像是一道惊雷,炸响在陆宴舟的耳边。他捏着她下巴的手,猛地收紧,又像是被什么东西烫到一般,骤然松开!
他踉跄着后退了一步,脸上血色尽褪,眼神复杂地盯着她,那里面翻涌着震惊、愤怒,以及一种……近乎狼狈的情绪。
沈知意垂下眼睑,不再看他,只是抬手,轻轻抚摸着下颌那被他捏出的红痕,动作缓慢而麻木。
房间里再次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只有两人略显急促的呼吸声,交织在空气中。
许久,陆宴舟才像是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冰冷:
“好,很好。”他连说了两个好字,眼神重新变得深不见底,所有的情绪都被强行压下,只剩下惯有的冷漠与掌控,“既然你如此‘识趣’,那便继续……好好待着吧。”
说完,他不再看她一眼,仿佛多停留一刻都会让他难以忍受,猛地转身,几乎是有些仓促地,拉开门,大步离去。
房门被重重摔上,落锁声格外刺耳。
直到那脚步声彻底消失在院落之外,沈知意才缓缓抬起头。她脸上那强装的平静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冰冷与锐利。她抬手,用指尖轻轻擦过唇角,那里,因方才极力压抑情绪,已被她咬出了血。
她不恨?
呵。
她只是将所有的恨,都铸成了支撑她走下去的、最坚硬的骨头。
明日,便是臘月十八。
她低头,看着自己藏在宽大袖袍下、紧握着碧玉断簪的手,骨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一切都已准备就绪。
只待,那场盛大的“典礼”,拉开序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