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晞月感觉自己像是被人当头打了一闷棍。
那华丽的宫装，那监国的身份，那精心营造的慵懒和高傲，在这一刻都成了可笑的戏服。
被一个阶下囚，三言两语，剥得干干净净。
她心跳如鼓，血脉偾张。
从她监国以来，面对过裴世渊老谋深算的施压，也领教过朝堂百官虚伪的嘴脸，自以为练就一副铁石心肠，能将所有情绪藏于完美面具之下。
可现在，这副面具上，裂开了一道缝。
因为眼前这个男人，并非猜测或试探，而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他精准地洞悉了她“遴选面首”这步棋背后的所有动机——不是为了享乐，不是为了报复性的堕落，而是在绝境中，一次孤注一掷的豪赌。
赌一个能打破棋盘的变数。
赌一把不属于朝堂，不属于任何派系，只属于她，并且足够锋利的刀。
原以为自己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猎人，在围场里挑选着猎物。
直到此刻才惊觉，自己也被一双藏在暗处的眼睛盯了很久。
甚至，对方还主动在她必经的路上，扔下了一块鲜血淋漓的诱饵。
“北境的雪，埋不住三万人的骸骨，也埋不住相爷送出去的那封信。”
这句话，再次在她脑中炸响。
原来那不是疯话。
那是一份简历，一份投名状。
这个男人，在踏进天牢的那一刻，或者更早，就已经将她算计了进去！
这个认知，让萧晞月泛起一层鸡皮疙瘩。
那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棋逢对手的战栗和兴奋。
终于，第一次，真正地正视起这个阶下囚。
有趣。
真是太有趣了。
“一把刀？”
萧晞月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她压下心绪，重新露出慵懒的笑容，只是笑意更冷了几分。
“刀，是握在人手里的。它自己，可不会说话。”
这是在提醒他，即便你看穿了一切，你的身份依旧是“物”，是“器”。
是她，决定了这把刀的用途和存废。
楚离似乎完全没听出她话里的敲打，反而向前凑了凑，双手轻轻握住冰冷的铁栏。
这个动作让他离萧晞月更近了。
近到她能清晰地看到他因为营养不良而略显苍白的嘴唇，和他那双异常明亮的眼睛。
他压低了声音，那沙哑的嗓音带着独特的蛊惑力，像是魔鬼在耳边的低语。
“殿下说得对。但殿下现在的问题是，环顾满朝，您手里连一把生锈的菜刀都没有。”
他的话，又准又狠，直戳萧晞月的痛处。
“裴相经营多年，朝堂上下，皆是他的门生故旧。您想用楚家这个案子作为突破口，反击裴相，想法很好，堪称神来之笔。”
楚离的语气里甚至带上了一丝赞赏，仿佛他不是在评价自己的灭门惨案，而是在复盘一局精彩的棋。
“但您缺一个棋子。”
他毫不留情地继续分析，“一个既懂得楚家案内情，又敢豁出性命去撕咬裴相的棋子。这个棋子，不能是朝堂上任何一方的人，因为他们都会权衡利弊，都会害怕裴相的报复。”
“他必须一无所有，只剩下仇恨和烂命一条。光脚的才不怕穿鞋的。”
他每说一句，萧晞月的眼神就沉凝一分。
因为楚离说的每一个字，都和她与李攸在马车里的密谈内容，不谋而合。
这个人，像是钻进了她的脑子里。
“殿下”楚离嘴角微勾，笑容自信而笃定，“放眼整个天牢，不，放眼整个京城，我，楚离，就是最合适的人选。”
话音落下，便不再言语，只是静静看着萧晞月，将时间留给她消化，等待她的答案。
或者说，是在等她接受那个自己早就设想好的答案。
萧晞月沉默了。
她发现，从楚离开口的那一刻起，这场谈话的主导权，就已经悄然易手。
他没有求饶，没有愤怒，更没有卑躬屈膝。
而是直接跳过成为玩物的侮辱性提议，将两人关系从主奴层次硬生生拉到合作者层次的交易。
精准的点出困境，迫使她无法拒绝。
“我为你出谋划策，步步为营，助您扳倒裴相，拿回本该属于您的监国实权。”
楚离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他开始清晰地列出自己的价码。
“作为交换，殿下需要保我家人在狱中平安，改善他们的处境。最终，您要还楚家一个清白，为我全家平反。”
他的要求清晰、明确，没有一丝一毫的贪婪和得寸进尺，全都是围绕着“家人”和“翻案”这两个核心。
这是一个极其理智的交易。
甬道拐角处，李攸屏息凝神，他看不清里面的具体情形，只能看到公主殿下挺拔的背影一动不动，像是被定住了。
他心中焦急万分，这个楚离到底说了什么，竟能让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公主殿下如此失态？
这剧本不对啊！
不应该是公主殿下三言两语，就让这死囚感恩戴德，献上忠心吗？
怎么感觉……像是被反将一军了？
终于，萧晞月动了。
她缓缓地，缓缓地直起身子，后退了一步，重新拉开了与楚离之间的距离。
一阵冷风从甬道口灌入，吹起了她华贵的裙摆和楚离凌乱的额发。
那阵令人心悸的压迫感，重新回到了这位监国公主的身上。
“呵。”
一声冷笑，带着浓浓的讥讽和高高在上的轻蔑。
“说得很好听。阳谋，交易，合作……”
她把玩着一缕秀发，凤眸斜睨着楚离，姿态复又变得慵懒。
“可说到底，你只是一个连明天都不知道能不能看见的死囚。而本宫，是监国公主。”
她重新夺回了主动权，用最赤裸的身份差距，碾压着楚离刚刚建立起来的对等姿态。
“本宫凭什么信你？”
这个问题，像一把冰冷的刀，重新横亘在两人之间。
信任，是所有合作的基础。
而他们之间，恰恰最缺的就是这个。
面对萧晞月重新燃起的强大气场和尖锐的质问，楚离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他似乎早就料到了她会有此一问，没有再长篇大论地分析利弊，也没有赌咒发誓地表忠心。
直视着萧晞月那双凤眸，平静地回答，声音不大，却如重锤般，砸进萧晞月的心里。
“凭我全家的性命，都握在殿下手中。”
他的目光坦然而锐利，没有丝毫躲闪。
“我的忠诚，不来源于虚无缥缈的君臣之义，也不来源于摇摆不定的人心向背。”
他一字一顿，声音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甬道里。
“我的忠诚，只来源于他们活下去的希望。”
楚离嘴角勾起一抹近乎残忍的笑，其中有自嘲，有决绝，更有将一切押上赌桌的疯狂。
“殿下，这是世上最牢固的枷锁。您，还有什么不放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