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经阁的回廊曲折幽深,木窗漏进的斜阳将尘埃照成浮动的金屑。无涯抱着几卷新抄录的玉简,脚步放得极轻,唯独耳力异常敏锐。他刚转过一道高大的乌木书架,几个弟子压低却尖锐的讥笑便从隔壁书架后穿透过来,扎入鼓膜:
“哈!云师姐那般清高,偏偏把个魔崽子当眼珠子护着,怕不是真被那妖物迷了心窍吧?”
“可不就是傻子么!你说她图什么?图那魔种天生一副祸水皮囊?真是……啧啧……”
“嘘!小声点!别让那邪物听了去!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发狂咬人……”
“傻子……”
“妖物……”
“祸水皮囊……”
字字淬毒,刮骨噬心。
无涯脑中嗡然一片,周遭所有的声音——远处书页的翻动声、窗外鸟雀的啁啾声、甚至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都在瞬间被抽离、湮灭。世界骤然褪色,视野急剧收束,黑暗的隧道尽头,只剩下那几张在书架缝隙后翕动的、吐出恶言的嘴脸。一股完全陌生的、灼烫如岩浆般的力量从丹田深处轰然爆发,奔涌着冲溃了他苦苦维持的堤防!那不是灵力,是源自血脉深处、蛰伏已久、带着硫磺与鲜血腥气的咆哮!
抱着玉简的手指骤然收紧,薄脆的玉片在他无意识的巨力下“咔嚓”碎裂,尖锐的碎片嵌入掌心,他却浑然未觉。一股粘稠如墨、边缘却翻腾着赤红火焰的诡异气息,如同失控的毒龙,毫无预兆地自他周身喷薄而出!
“啊——!”
“魔气!是魔气!”
书架后惊叫惨呼声炸响!那道汹涌的魔气并非直冲而去,它如同有生命的藤蔓,带着戾气扭动、分化,精准地缠上那几个口出秽言的弟子!
其中一人正指着这边唾沫横飞,脸上的讥诮尚未褪去,手臂便被一股无形的巨力猛地拧转,“咔吧”一声脆响,骨头断裂的声响清晰得令人头皮发麻。他脸上血色瞬间褪尽,扭曲成一个惊骇欲绝的表情,痛呼声凄厉得变了调。
另一人被魔气掀翻在地,后背狠狠撞在沉重的黑檀木书架上,书架剧烈摇晃,顶端的玉简经卷如暴雨般砸落下来,劈头盖脸砸在他身上,又添狼狈与疼痛。
“住手!”
一声清叱,如同九天惊雷乍落,裹挟着凛冽如朔风的威压,瞬间充斥了整个藏经阁!空气仿佛凝固了,时间也为之停滞。
一道素白的身影破开弥漫的烟尘和飞扬的碎屑,瞬息即至!云舒瑶显然是刚从外面赶回,身上甚至还带着一股未散的、冷冽的风尘气,或许还掺杂着一丝极淡的血腥味。她一步便掠至无涯身前,袍袖带起的劲风扫过,那几道肆虐的魔气如同被无形之手扼住咽喉的毒蛇,不甘地剧烈扭动了几下,随即轰然崩散,化为点点腥红的碎芒,湮灭在空气中。
无涯浑身剧震,仿佛被这声厉喝从沸腾的血池里强行捞了出来。他踉跄一步,周身翻腾的魔气骤然消散,像是被戳破的气球。那双因魔气翻涌而变得赤红的眼眸迅速褪去血色,露出了底下深不见底的茫然和一丝惊慌失措的空洞。他像闯下弥天大祸后猛然惊醒的孩子,下意识地望向挡在身前那道熟悉的身影,薄唇微张,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云舒瑶没有立刻回头看他。她站得笔直,目光如寒冰铸就的利刃,冷冷扫过那几个狼狈不堪、呻吟不止的弟子。那眼神冷酷得没有一丝温度,仿佛看的只是几块碍眼的石头。
“妄议尊长,构陷同门,引动心魔,”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一个人耳中,每个字都像冰珠砸在青石地上,“自己去戒律堂领罚。若再有一字污蔑之词传出,”她顿了顿,目光在那几个抖如筛糠的弟子脸上缓缓划过,“我不介意送你们去亲身感受一下魔界边缘的六道轮回之苦。”那语调平静无波,却蕴藏着令人骨髓冻结的森然意味。
那几人吓得面无人色,连滚带爬地互相搀扶着逃离了这片区域,留下满地狼藉。
直到杂乱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回廊尽头,云舒瑶才缓缓转过身。
目光落在无涯身上时,那层冻结万里的寒冰瞬间消融,碎裂,露出底下汹涌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心疼。她的视线飞快地扫过他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落在他那只紧攥着的、鲜血正顺着指缝蜿蜒滴落的手上。那刺目的鲜红,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眼底。
“无涯,”她开口,声音是前所未有的严厉,甚至带着一种刻意紧绷的僵硬,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他,“动用魔气伤人,是大忌!更是大错!”她伸出手,动作有些迟滞,指尖微微发颤,却强自镇定地握住他染血的手腕,强硬而不容拒绝地将那只紧攥成拳、指甲深深陷入皮肉的手掰开。冰冷的指尖触及他滚烫的皮肤时,无涯清晰地感觉到她不易察觉地瑟缩了一下。
沾染鲜血的碎裂玉片粘在血肉模糊的掌心,触目惊心。云舒瑶的呼吸瞬间凝滞了一瞬。
“魔气不仅伤人,更噬己!”她的语气依旧冷硬,斥责的字句掷地有声,像是在告诫一个不懂事的孩子,“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你……”后面的话似乎卡在喉咙里,那份刻意维持的严厉再也绷不住,裂开了一道缝隙。
她猛地低下头,盯着他掌心的伤口,另一只手迅速从袖中取出一个莹白的小玉瓶。她拔开塞子的动作甚至带上了一丝急躁,倒出冰蓝色的药粉时,指尖的颤抖再也无法掩饰。药粉沾上伤口,带来一阵刺骨的冰凉,却奇异地抚平了血肉被撕裂的灼痛。
在这低头的瞬间,无涯清楚地看见了她垂下的眼睫剧烈地颤抖着,如同被风雨打湿的蝶翼,覆盖着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眸。而那双眼睛深处,此刻翻涌着剧烈的心疼、后怕,还有一丝……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沉甸甸的湿意。
处理伤口的手指动作极快,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却又在接触到他皮肉的瞬间,放得无比轻柔,生怕再添一丝痛楚。那冰凉的指尖传递来的,并非责备的冷酷,而是一种近乎于小心翼翼的呵护。
直到纱布将伤口妥帖地缠绕好,云舒瑶才抬起头。她脸上所有的柔软情绪都已被强行收敛,只余下习惯性的清冷。只是那双深潭般的眼眸深处,方才的心疼尚未完全退潮,形成一种强烈的、令人心悸的对比。她定定地看着无涯的眼睛,似乎想从他空洞茫然的眼神里确认些什么,最终,所有严厉的斥责、沉重的担忧,都化作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消散在飘浮着尘埃的寂静回廊里。
“……下次,不许了。”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重量,沉甸甸地落进无涯混乱的心底。像是一句禁令,又更像是一句……饱含忧虑与纵容的承诺。随后,她极其自然地伸出手,用干净的手背,轻轻拂去他脸颊上不知何时沾染的一抹灰尘和溅到的细小血点。那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什么易碎的珍宝。
指尖拂过的皮肤,留下一片滚烫的烙印。
